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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如果我没有去加利福尼亚

  “雨和泪会交融,但在阳光下,你要继续你的游戏。当你在冬日里哭泣,不需要掩饰,因为下着雨。”(《雨和泪》Rain And Tears)

  我在乡村小酒馆的阁楼里过了一夜,没有喝酒,我现在最需要的是理智。醒来以后,他没有迫切地出现在我脑子里。我打开窗,房子,树木,偶尔有几个老人走在路上……这里很宁静,我能听到风把树叶吹落又翻起的声音。我迟钝地看着外面的世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既不觉得温暖,也得不到安慰。

  吃过早餐,我在镇上走了一圈,断断续续地在脑中编织着15F的故事。

  ——这附近有机场吗?

  ——你从哪里来的?

  我向人打听附近的机场,那人却反问我。

  ——说来话长。

  ——打个车吧,半天的功夫。

  ——走去呢?

  那人笑笑走了。

  临近中午,抬头看天空的时候,他才在我脑子里出现。这又是个好消息。继不再心痛之后,我又离他远了一点。

  他去了哪里呢?我这里蓝天白云,他那里呢?我曾在心中比作鸷鸟,他还在飞翔吗?记得有一夜,他发来一首歌,歌里写到了星星,我便打开窗看出去,却没有看到星星的踪迹。

  鸷鸟,鸷鸟,你去了哪里?总觉得他还被困在那栋“摩天大楼”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的地方。照他说的,他正在忙着抹除我留下的痕迹吗?车里,房间里,心里?虽然我不知道我留下了什么痕迹。他害怕我会伤害他吗?因为过去的某个人伤害过他?他不知道伤害他就等于伤害我自己吗?但若他不信我,我设想着他若不信我……我能感觉到他所有的恐惧。

  ——失控了,我的一生都失控了。

  那通电话又出现在我的脑里。想象着他的话,他的处境,突然间,我感觉世界倾斜着,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云斜斜地挂在天上,好像要滑下来似的。感觉自己走着走着到了路的边缘,就快要掉进旁边的杂草堆里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这个世界,却没什么热量。为什么太阳看上去没有倾斜呢?哦,也许因为它是圆的。我看着太阳,直到看痛了眼睛。我回过神来,圆圆的视觉后象,更是让我看不清眼下的路了。

  然后我又彻底地回到了那场争执里,我依然走在小镇的路上,但现实世界忽然与我无关了。我沿着一座座房子的外墙走着,我想如果世界倾倒了,我能靠在什么东西上。他说的话交替着在我脑中出现。

  ——我和你没有关系了。

  ——我拥有的不多。

  ——我是那样说的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又说了什么?那个故事原本是甜的,但我没有把它讲好。他一次一次打断我,害我语无伦次,泣不成声,最后连自己都没有了底气。

  ——你看不出来吗,我不想去加利福尼亚的。

  我为什么不反驳这句话,我当时是丧失斗志了吗?

  ——若不想去,为什么要一次一次提起呢?就那么肯定我会动心吗?若不想去,最后为什么又答应和我去加利福尼亚了呢?怀念过去在路上温柔的夜晚和虚掷的时光了吗?既然去了,为什么又要全部否认呢?

  斗志,我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甚至没有办法想象和他之间会发生任何争执,基于我们在一起时的每一天都是甜蜜的。

  ——如果我说这是个错误呢?

  我恨这句话!不能理解,他怎么能说出这么狠心的话。为什么要让这狠心的话来封印我的回忆。是我一直生活在一个充满善意的世界里吗?即使生活中有时需要彼此让渡,我总是希望彼此体面,不要伤害。他有一百种说辞可以让我离开他。况且我已经答应离开他了。为什么要说这样残忍的话呢?

  ——如果我说这是个错误呢?

  我一个人游荡在陌生的小镇,徒劳地和他争辩着,徒劳地让自己伤心起来。直到转进一个没有人的小弄,扶着墙,偷偷哭泣。

  到了有人际的地方,我把眼泪擦去。我向路人打听机场的方向,好让他在我的脑里消失——哪怕是一小会儿。我流利地说着话,事实上我的语速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一些。但这次他没有从我的脑海里褪去,世界依然倾斜着。于是我提高了音量,正好路人随口说了句幽默的话,我笑出了声来。那人为我讲了具体的路线,这一站到那一站,这辆车转另一辆车。听着那人讲着话,我的脑子依然嗡嗡作响,我没有完全记下他的话。

  远处的地平线依旧倾斜着。还好,我走着。每一步,我都实实地踩在脚下陌生的路上。但我仿佛看见他的摩天大楼在慢慢倾斜。整个世界都在倾斜,他快摔下来了。他若摔下来了,就是粉身碎骨。我真替他伤心。我要怎么让他知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他呢,我甚至不愿见他不开心。

  我继续和陌生人讲话,我向他们打听怎么去机场,或是随便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和人聊天是不是稍稍有助于把我拉回现实中来?我想我该回去了,回到自己的城市,回到自己的人生。冬天就要到了。

  另一天,我坐上了去往机场的大巴,看着外面大片大片的农场,我想起了我的亲人和朋友们,盘算着回去后该做什么。虽然我对回去后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想着这些有助于将他挡在我的脑海之外,直到随便一个不经意间的提示将我扯向争执和分离。

  但没想到我竟在餐厅的电视上看到他的消息。我的脑子顿时又出现了叫人难受的声音。我无法忍受通过任何其他的方式得到他的消息。我竟已变得如此不可理喻。我还是看完了那段新闻,他公司的负责人正与政府签订协议。就是为了那个项目,他在德克萨斯时消失了好几天。一路上,我跟着他去到一个个城市,眼看他一次次为这个那个项目烦心。现在,我的鸷鸟终于捕获到猎物了,我该为他高兴的,只是我头皮发麻,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又转了一班车,终于到了机场,买好了机票,我要坐第二天的飞机回去了。

  终于,和离别道别的日子要来了。

  夜晚,当我一个人走在这个陌生城市,路过一个街区,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有一句很美的话出现在我脑中,我竟因为感动而哭了起来,“那个人给了你你最想要的,给了你他不能给的,还有什么好和他计较的呢?知道他背负的痛苦,还有什么好和他置气的呢?”

  只是一个转念,仿佛爱又回来了。

  这条小路,静谧而悠长,我来过这里。穿过小路,拐进一个巷口,城市就安静了。

  那天,他的车子就停在这巷口。下车后,我才发现我忘记带琴谱。我又回去拿,他在一盏路灯下等我,他穿着深蓝色的羊毛衫和浅蓝色的牛仔裤。他刚从德州的另一个地方赶回来。他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身后,天色还不晚,但那个那一带已经没什么人影。前路的夜色很深,我的脚步却很轻,风把我的长裙吹到了我的身后,琴谱发出了“噼啪”的响声。跟在他的身后,我幻想着那将是个放任的夜晚,一个我一直期待的夜晚。我想他知道的,我想要的不只是一首歌。在“德州巴黎”我们看上去像是一对恋人了吗?尽管我们快要分开了。

  每一次他向我伸出手,

  每一次怦然心动。

  ——开始了。

  ——嗯。

  那一晚,我一个人回到了“德州巴黎”。

  那只是个狭小的空间,四面白墙,有一道窗,堆着杂物。

  他和我,还有一把琴。

  我想那一晚我原谅他了,仿佛从来没有要怪过他。

  我回到了“德州巴黎”,又一次握紧他的手,和他坐得那么近。

  他掀开黑色的绒布,是一台电子琴,谱架上的笔记本里写着几个和弦。我弹奏黑白键,听着电子琴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奏出旋律。我不喜欢电子琴,无论我用多少力,它都给我一样的回应。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我那天弹琴的兴致。真好,选了一首只用右手弹奏的歌。我想那天是他先伸出的手,我握了上去,又是一次怦然心动。虽然他的手有些羸弱,没有暖意。

  他清嗓子的声音很糙,感冒还没有好。

  ——开始了?

  ——嗯。

  我仔细地弹着每个和弦,听着他的声音和琴声合在一起。

  他的喉咙在痛,好几次唱不下去,等他唱好了,我又不小心弹错了音。

  我不希望这首歌录完,就像我不希望我们到加利福尼亚。

  我想永远和他唱歌,永远和他在路上。

  他松开了手,去听前一遍的录音,不是很完美,但也没什么毛病。

  ——就这样吧,挺好的。

  ——嗯。

  ——你觉得呢?

  ——你觉得好就好吧。

  ——回去吧。

  我还不想回去,我往窗边走去。我想要的不只是一首歌,他知道的。他想要的也不只是一首歌,我知道的。我什么也没说,我站在窗边,仿佛没有听到他刚说的“回去吧”。

  ——拉上窗帘。

  他说,我照做。然后他关了灯。

  黑暗中他向我走进,那是我渴望的放任的夜晚,那是我们最后的欢愉。我亲吻着他,抚摸他,当我的手指划过他的黑色森林,他在我耳畔轻轻地呻吟……

  ——对了,为什么唱这首歌给我听,到底哪一句歌词是唱给我的啊?我问他。开灯时,我看到我的男孩红着脸,就像他第一次来牵我的手时那样。

  ——每一句。

  ——每一句?

  ——是的,每一句。

  他说。

  那首歌,说是唱给我听,那首歌,说是每一句歌词都唱给我听。我练了那么多次,你也唱了好几次那首歌,你还记得吗?还记得吗?

  在那通电话里,我竟没有提起“德州巴黎”,以后也再不会有人和你提起了。你就当这世上从没有过这个地方,从没有过这个夜。那个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如今,是我一个人的地方了。那个放任的永恒的夜晚,如今,是我一个人的夜晚了。

  起风了,冬天来了。为何这里的冬日不下雨?他在哪里,他那里是冬日了吗,他那里会不会下雨?

  会不会有一天,他能原谅我呢?转而,我又开始奢望。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吗?这样想着,我又泪如雨下。

  如果你原谅我了,我们又见面了。

  我只想让你看着我大哭一场。

  希望那天是冬日,

  希望那天下着雨。

  第二天,飞机划过这片广袤的土地,划过来时每一处的亲密,每一日的欢愉,载我回到了我的城市——我们出发的地方。

  下飞机后,我给他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可惜,言不由衷。可惜,言不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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