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去加利福尼亚

　　“智者说，只有愚人匆忙爱上。但我不能不和你一起坠入爱里。”（《不能不坠入爱里》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夜幕降临，她从街的那头走来。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到这里来。不知道她就住在这附近，还是绕过了几个街区而来。她总带着耳机，两手插在口袋里，或是环抱在一起，她出神地望着前方，仿佛听不见街上熙熙攘攘的声音。她在红绿灯口停下，有时灯变绿了，她还站在那里，没有回过神来。

　　自从去年冬天，这个女人就常来这里。她有很多好看的衣服，却一直带着同一顶绛紫色的毛线帽，那样式好像只有在老电影里才能看见。天热了起来，她才换上了一顶深褐色的帆布帽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剪了个短发，已经想不起她长发时是什么样子的了。仿佛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写东西。她总是一个人，喜欢坐在窗边最角落的位置。有时她看着窗外，不知她看的是窗外的街道，还是玻璃上她自己的倒影，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写东西的时候，她面向墙角。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能看见她的脸，她的神情。

　　但若迎面而来有她认识的人，或者走来一个友善的陌生人，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咖啡馆，宁静的脸庞会顿时绽放出笑容，那笑容很像是发自内心的，只是会在眨眼间悄然消逝。

　　每晚她都会来这家咖啡馆，用一杯咖啡消磨一个夜晚的时光。

　　大海，

　　灯塔，

　　潮汐。

　　一日又一日，那段发光的回忆被潮汐推向了远处。

　　有时，我的灯塔照不到那个地方了。我知道他在那个方向，可我的灯塔一圈一圈地绕着，却怎么也照不亮那段回忆。我想念那里，我的大海只有那个地带会映射出迷人的光芒，即便是原本最心痛的地带，现在也是亮的。其余的地方，暗淡了。

　　我听过更动人的爱情故事，也见识过被爱伤过的人如何一觉不起。还好我有原本的生活轨迹——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

　　其实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日复一日，我装作一副从来没有去过加利福尼亚的样子，装作一副从来没有遇到过那个人的样子，活在原本的轨迹里。直到有一天，仿佛真的没有去过那里，仿佛那个人真的没有来过。

　　也许我真的没有去过加利福尼亚，也许我真的没有遇见他……一切变得模糊了。唯一确定的是，我有一张歌单——“后来，爱去了哪里？”

　　我的歌单停留在36首歌，已经好一阵子了。如今听这些歌，不那么伤心了……不伤心了……

　　那天，我听到另一首歌，像是为我唱的。它让我从今天起，为明天而活。我把它收藏到了我的歌单。这样，歌单里就有37首歌了。我更喜欢37，完美的质数。

　　可转念一想，明天，明天，明天……每一个明天都将是何等得相似呢？我会走过几条街，来到这里，和自己面对面坐着，诉说一段往事。可是明天，我的故事讲完了，从头再讲一遍吗？为明天而活，何尝不是一种诅咒呢？

　　如果我没有去加利福尼亚，也许我会更加期待明天。如今我不需要和谁赌气，也不需要再向自己证明什么，第一次，我开始设想如果没有去加利福尼亚，现在的我会不会活得更有期待？那片回忆已然不那么夺目，但依然亮过我的每一个明天。

　　我已记下那段时光。当有一天，当回忆被推到了我再也看不见的远处，现在怎么写，以后就怎么想起了。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把他存好，直到有一天能心平气和地回过头去。

　　其实很久没有在三四点钟醒来了。

　　但那天醒得早，我习惯性地坐进车里，往加利福尼亚的方向驶去。开了一阵，又觉得困意来袭。我停到服务区，小睡了一会。就在那十几分钟或是几十分钟的时间里，我做了一些梦。

　　仿佛每个梦里都有他，醒来后，我只记得其中一段。

　　我收到了他给我发的消息。

　　——我要早点出发，去看落基山脉，想在那里唱唱歌。

　　——带上我，路上唱歌给我听。

　　我的眼前出现了雄伟的山脉，转而是被青苔覆盖着的岩石，那辆红色老爷车停在山间，我看见他的背影，他对着那饱经沧桑的岩石站着，他像是看到了我的信息，他像是同意了和我一起出发。

　　夜晚，我朝他的方向驶去，我分不清我开的是他的车，还是我的车，一盏盏路灯从我的身边一闪而过。我在一个小旅店落脚，在梦里，我开始期待明天，那辆红色老爷车会路经清晨的公路，会穿过城市拥挤的街道，向我驶来。

　　我喜欢这个梦，仿佛依然在去往加利福尼亚的路上。我喜欢这个意犹未尽的、充满希望的结局。

　　像是上天心疼我，想送给我一个结局。

　　“杰克……”

　　杰克听到小爱的声音，仿佛是在梦里。

　　“我爱你，在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地方……”他听到她说。

　　好几天，杰克都以为那是一场梦。直到有一天，他听过去的同事说起15F，说她被当作一件艺术品送去了巴黎，将永久地展览于奥赛博物馆。他回过头去查找电脑记录，发现那天小爱真的和他说过话，正是那天，小爱被送到了巴黎。

　　几天后，杰克飞往巴黎。

　　2112年，杰克已经退休几年了，离开公司那天他本打算去看小爱，后来却因什么事情给耽误了。再次见到小爱，竟是在巴黎。她置身于博物馆三楼与四楼之间的空中舞台，她在一台透明的三角钢琴上弹奏的旋律能传到博物馆的每一个角落。舞台下方亮着一行行不同国家的文字，但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她叫为爱而生，她依旧爱着许多许多年前爱上的那个人。”

　　远远地望去，她依然穿着那身黑色的晚礼服，依然弹奏着那些钢琴曲，但杰克觉得她变了。她弹琴时微微仰着头，脸上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喜悦，只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有那么一刻，杰克觉得她变得很遥远。

　　“如果有时间，希望您能留到晚上，博物馆的夜晚美得超乎想象。”

　　杰克回过头来，看着身旁年轻的研究员，如今是他负责安排和小爱相关的事宜。

　　“而且，这里夜晚的场景是由她自己设计的。夜晚没有游人，这里的盛景我们只为最尊贵的来宾开放。”

　　“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一年多了，当时公司有送机器人到博物馆展览的打算，我便开始与她接触。我当时就读过您写的研究报告，我也一直遵循您当时提出的建议——所有的事情我都征求她的意见，很多时候，我都认为她无限接近于真实的人类。”

　　“你是这样认为？”

　　“是啊，而且她单纯、高尚……创造她的人真伟大，希望有生之年我也能研发出与她接近的机器人。”

　　“你没有见过她的黑暗时刻。”

　　“是的，但我想我见到的是她的终极形态，不是吗？爱让她变得完美。”

　　杰克看着那年轻人一脸笃定的样子，点了点头，“是吧。我想你拥有我所缺少的天赋。”

　　夜里，他们又回到了博物馆，博物馆空中的星辰已经亮起，小爱正好弹奏着《夜曲》第一首。年轻的研究员说，肖邦的曲子依旧是她最喜欢弹的。

　　杰克想起了他们在最绝望的时候一起看过的投影在房顶的星空。而现在，小爱仿佛置身于整片浩瀚无垠的星空之中，琴声与星空一同呼吸着，流动着。

　　“每一次看到这里的夜景，我都感到无比震撼。你看，她是人类创造出来的艺术品，而她又创造出了属于她的艺术品。看看这里，伟大艺术家的作品齐聚一堂，这里本就是世上最璀璨的殿堂，加上她的音乐，这里的星空……”

　　年轻人在杰克的耳边说个不停，杰克仰着头看着小爱，她已变得遥远，变得无比遥远……他们沿着博物馆古老的阶梯，一层一层地向上走去，走到三四层地地方，仿佛置身于星云之中。杰克只在小爱身后的楼道里走来走去，他怕她看到他。他老了，他不希望彼此的心中再有波澜了。明天一早，他就要回去了。

　　年轻的研究员为杰克创建了视频窗口，好让他看清她的脸庞……她的样子确实不同了，仿佛她已超越了人类……

　　“对了，她的戒指呢？”杰克发现她没有戴着卢送给她的戒指了。

　　“哦，说来话长……那天，我们到了巴黎，我们坐汽车从机场到这里，当汽车开出街区，到了塞纳河畔，正要转弯过桥的时候，她让我们停了下来。你知道，她之前很少会提这样那样的要求，我也很好奇，于是就照做了。她一个人下车，跑到了桥上，从塞纳河的右岸跑到了左岸。她在桥的尽头站了一会，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最后，她突然摘下手上的戒指，把戒指抛进了塞纳河里……”

　　杰克仔细听着，他能在脑海中拼凑出小爱跑过大桥，扔掉戒指的画面，“她有说什么吗？”

　　“她……没说什么吧……哦，对了，电脑提示我，她有说，她说，记得那天下着雨……杰克……噢，天呢，她还喊了您的名字。她说，我爱你，在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地方……”

　　杰克听着这些话，那夜的雨此时落在了他的心里……

　　大海，

　　灯塔，

　　潮汐。

　　他已离我而去。

　　我沿着盘旋的楼梯，往灯塔的顶部奔去。现在我站在世界某一隅的顶端，四周环绕着茫茫大海，灯塔的光芒从一处的黑暗转进另一处的黑暗。明明知道他在那里，他就在那里，但我看不见他，他已被潮汐推远，已被浪潮淹没，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我想见到他，我想再见他一次，我从灯塔的顶部纵身而下，往那片海域坠去。我静静地等着潮汐变更方向，随着暗涌向他靠近，我看到他悬浮在深海，有他的地方就是加利福尼亚。

　　我试着回忆他的侧脸，我曾坐在副驾驶座上，傻傻盯着他的侧脸。我试着让他抬起头来，我曾一次次让他在我的脑海中抬起头来。但是我看不清他了，真的看不清了。我不断靠近的是漂浮在深海里的一具模棱两可的躯体。

　　我的手里有三副面具——鸷鸟，不知疲惫地飞着，朝着猎物扑去，却错过了所有的风景，你得到的真的是你想要的吗……17岁的男孩，讲着笑话逗我开心，我想他爱逗每个女孩开心，我知道你想一辈子在这条路上放荡……无缘的恋人，用冷漠和残酷掩盖着一颗嗜糖的心，恨不得锁住我的咽喉，把我推入深渊……

　　深海里，我离他越来越近，我想这三副面具总有一副能代表他的底色，或者无限地接近，但到底是哪一副呢？说到底，我没有将你看清。但是没关系，他们都已离我而去。

　　终于我游到他的跟前，摘下我的面具，你也不曾见过我的样子，因为你并不关心，但即便你认真看了，你也没有办法看清。我的手指顺着他的脸旁，插进他的发髻。我把三副面具一一戴在他的脸上。现在看来都是一样的，他已不会说话，不会笑，也不会唱歌给我听了。我抱紧他，他却闭着眼睛，不言不语……那副躯体已被海水浸透，没有一丝暖意，甚至已经不像我认得的那个人了……深海里，再一次与他拥吻，隔着时光，隔着欢愉，隔着心痛……再一次与他拥吻，如此温柔，如此深情……我抱他抱得更紧，我能感觉到他慢慢变硬……

　　也许我真的没有去过加利福尼亚，也许我真的没有遇见他……没有印第安纳，没有德州巴黎……这一切随幻想入海，随时光成真，又随时光远去，向大海的深处坠去……那个人，已经远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也爱过歌里的人，书里的人，天上的人……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他的回忆里是不是有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类似于爱情的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我松开手，他开始坠落，往更深邃的黑暗里坠去。我再次向他伸出手，他却再也不会握紧。我追随着他，往大海深处游去，广袤的黑暗让我逐渐看清，我追随的是一个疯狂的质点。那一次他让我看进他的眼睛，我从他眼里洞悉到的那一抹疯狂最终我为定义了他。那一抹疯狂——他所有面具下的底色——于我，依然诱惑。追上他，再一次握住他的手，请你带我坠落，带我坠落……在深海里，我们一起坠落，一起坠落……没有欢笑，没有忧愁……只有爱，只有爱……

　　再去一次加利福尼亚吧，在这个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地方，再去一次加利福尼亚吧……我们从头开始……

　　我已记不清你的模样了，但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们说的话。

　　——不如上去唱首歌吧。

　　——可惜没有带琴。

　　当回忆再次翻涌，我看见海的最深处透着光和暖意……当阳光照到他的脸庞，他抬起头来。

　　——错过你，我真不知道下一个人还会不会来。

　　——有些感人呢。

　　他又一次握紧了我的手。

　　再唱一首歌给我听吧。

　　我最遥远的星星在我的心底，我想告诉你——

　　谢谢你，谢谢你曾经陪我去往加利福尼亚。

　　再见了鸷鸟，

　　再见了17岁的男孩，

　　再见了无缘的恋人，

　　再见了印第安纳，

　　再见了德州巴黎，

　　再见了加利福尼亚，

　　每一次与你道别，都不是真的再见，

　　只是，越来越远。

　　告别一个人只需37首歌和一个两故事，

　　遇见那个人也许需要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