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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1937年,莫斯科(6)

  他看见莱尼正躲在死马后面看着他,至少他还活着。莱尼举起枪,对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显然他已经没子弹了。劳埃德也没了。很快,射向教堂的子弹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没子弹了。

  对教堂的进攻以惨败而告终。原本这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弹药不足的进攻无异于没意义的自杀。

  街上的目标除尽以后,敌人的炮火也稀落下来,但子弹还是不断地打在存活志愿兵的隐蔽处。劳埃德意识到,照这样下去,他的人全都得完蛋,是时候撤退了。

  他们可能在撤退中全军覆没。

  他再一次和莱尼对上眼,把手往后使劲一挥,示意他往远离教堂的地方跑,莱尼朝其他活着的同伴做出了同样的手势。如果在同一时间后撤,存活下来的机率会高一些。

  所有人都通知到以后,劳埃德挣扎着站了起来。

  “撤退!”他扯着嗓子喊。

  接着他便迈开步子往回跑。

  撤退的距离只有短短两百码,但劳埃德却觉得这是生命中最长的一段旅程。

  看到政府军后撤,教堂里的叛军重新加大了火力。劳埃德从眼角的余光判断,这次撤退的大概有五六个人。他的步态不稳,受伤的胳膊破坏了身体的平衡。莱尼跑在他前面,显然没有受伤。子弹不时打在劳埃德刚刚跑过的房屋石料上,让他好不惊慌。莱尼第一个跑进他们出发的那间农舍,冲进去把门敞开。劳埃德冲进去,粗重地喘着气,瘫倒在地板上。随后,又有另外三个志愿兵跑了进来。

  劳埃德看着几个幸存者:莱尼、大卫、马格西·摩根和乔·埃里。“就你们几个吗?”他问。

  莱尼说:“是的。”

  “老天,三十六个人竟然只剩下五个。”

  “军事顾问鲍伯罗夫上校真他妈的英明!”

  他们喘息了一阵,好不容易才平稳住呼吸。劳埃德感觉胳膊传来钻心的疼痛。尽管很疼,但还是能动,劳埃德心想也许还没骨折。他低下头,看见衬衫上浸透了鲜血。大卫拿下戴着的红围巾,做了个悬吊臂膀的吊带。

  一颗子弹刮过莱尼的头部,在他脸上留下了血渍。莱尼说他只不过是被子弹挠了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卫、马格西和乔奇迹般地没有受伤。

  “我们最好回去接受新的指令,”在地上躺了几分钟以后劳埃德说,“没有子弹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来杯好茶先,行吗?”莱尼问。

  “不行,我们没有茶匙。”

  “那就算了吧。”

  大卫问:“我们不能再休息一会儿吗?”

  “到后方就安全了,”劳埃德说,“我们回去可以好好休息。”

  他们钻过先前在墙上钻的洞,通过一排屋子。不断弯腰使得劳埃德头晕目眩。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而引起的晕眩。

  他们很快走出圣奥古斯丁教堂的射程之外,沿着一条小街疾走。但劳埃德的片刻释怀很快就被手下白白丧命的愤怒替代了。

  他们回到郊外政府军设立总部的谷仓。劳埃德看见马奎斯少校正在叠着的一沓木板后面分发弹药。“为什么不发给我们?”他愤怒地问。

  马奎斯只是耸了耸肩。

  “我要向鲍伯罗夫上校汇报。”劳埃德说。

  谷仓外,鲍伯罗夫上校坐在一张小桌子旁的椅子上,桌子和椅子似乎是从附近的哪间农舍抢来的。他的脸晒得通红。这时他正在跟沃洛佳·别斯科夫说话。

  劳埃德走到两人面前。“我们依令向教堂发动攻击,但是没有得到足够的支持,”他说,“马奎斯少校拒绝给我们足够的弹药,我们的子弹很快就用光了。”

  鲍伯罗夫冷冷地看着劳埃德:“你们来这儿干吗?”

  劳埃德非常吃惊。他原本以为,哪怕不对他们的勇敢表现加以赞赏,鲍伯罗夫至少也会对他们缺少支援表示同情。“我只是想告诉你,”劳埃德说,“我们不可能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冲破一幢层层守卫的城堡。我们尽了力,但大多数人都战死了。我的三十六个人现在只剩下这五个人了,”他指着剩下的四个同伴说,“我的排现在就只剩下这点儿人了。”

  “谁让你们撤退的?”

  劳埃德极力驱赶走晕眩。他觉得自己就快崩溃了,但必须把手下们的勇猛告诉鲍伯罗夫。“我们是为了得到最新的指令而后撤的。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这么做呢?”

  “你们应该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我们用什么去战斗?我们连子弹都用光了!”

  “安静!”鲍伯罗夫咆哮道,“都给我立正!”

  劳埃德、莱尼、大卫、马格西和乔依令站成一排。劳埃德觉得自己都快要晕倒了。

  “向后转!”

  他们转过身。劳埃德想:“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呢?”

  “受伤的人出列!”

  劳埃德和莱尼后退一步。

  鲍伯罗夫说:“受伤者负责看管运送战俘的列车。”

  劳埃德满心不愿意,这意味着他要去看守到巴塞罗那的战俘列车了。他摇晃着和莱尼站在一起。我才不想去看守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人呢,他心想。

  鲍伯罗夫说:“没有命令从火线上撤出是逃兵的行为。”

  劳埃德转身看着鲍伯罗夫,他惊恐地发现鲍伯罗夫从带纽扣的手枪皮套里拔出手枪。

  鲍伯罗夫上前一步,突然出现在立正的大卫、马格西和乔身后。“你们三个被判有罪,应该立即被处死。”说着,他把枪管对准了大卫的头。

  很快他就开枪了。

  砰的一声,大卫的头上出现了一个弹孔,鲜血和脑浆从他的眉毛下面涌了出来。

  劳埃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卫旁边的马格西转过身,他开口想叫,但鲍伯罗夫比他更快,他把手枪指向马格西的脖子,马上又开了一枪。子弹从马格西的右耳后钻进去,从左眼钻出,他很快就倒在了地上。

  劳埃德大呼一声:“不!”

  乔·埃里转过身,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大声咆哮,举起双手要抓住鲍伯罗夫。枪响了,乔的喉咙上挨了一枪。鲜血像瀑布一样从乔的喉头里喷涌而出,溅在鲍伯罗夫的红军制服上。鲍伯罗夫骂了一句,往后跳了一步。乔倒在地上,不过没有马上死,劳埃德无助地看着鲜血从乔的颈动脉流到西班牙炎热的土地上。乔似乎想要说话,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接着他眼睛一闭,浑身瘫软下来。

  “对懦夫不能留情。”鲍伯罗夫说完便走开了。

  劳埃德看着躺在地上的大卫:身材瘦弱,满身污秽,才十六岁却勇敢得像头狮子,但却已经死了。他没有死于抗击法西斯的作战,却死于一个残暴愚蠢的苏联军官之手。太可惜了,劳埃德心想,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一个军士跑出谷仓。“叛军投降了!”他兴奋地喊,“市政厅挂出了白旗,叛军放弃了抵抗,我们攻下了贝尔希特!”

  劳埃德头晕眼花,终于跌倒在地。

  伦敦又湿又冷。劳埃德走在雨中的努特利街上,朝父母家走去。他依然穿着有拉链的西班牙军服、灯芯绒裤子,靴子上全是泥,他没有袜子。他只带了个小箱子,箱子里只放了换洗的内衣、衬衫和一个锡杯。他的脖子里绕着大卫改造成吊带的围巾,劳埃德肩膀上的伤仍然没好,但已经用不着吊带了。

  这是十月的一个傍晚。

  与劳埃德预料的一样,他被派上了一辆挤满叛军战俘的运兵车。到巴塞罗那不足一百英里,运兵车却足足开了三天。在巴塞罗那,他和莱尼分别,之后就断了联系。他在巴塞罗那搭上了一辆朝北开的卡车。从这辆卡车下来以后,他又步行,搭便车或是钻进满是木炭和石子的货运列车继续向北走——有一次,他甚至幸运地搭上了一辆满是红酒的列车。有天晚上,他偷偷溜过西班牙边境进入了法国。他露宿在农田里,四处乞讨,为了赚一两个铜板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他在波尔多的葡萄园里摘了两周葡萄,凑够了横渡英吉利海峡的船费。现在,他终于到家了。

  劳埃德像闻香水一样嗅着阿尔德盖特潮湿芬芳的空气。他站在花园门外,看着这幢出生以后住了二十一年的连栋房屋。雨水打湿了窗子,屋里的灯光亮着:看来有人在家。他疾步走到门口。他仍然带着家里的钥匙——和护照放在了一起。他打开门,走进屋里。

  劳埃德把背包放在帽架旁的客厅地上。

  厨房里有人大声问:“谁啊?”他听出是继父伯尼的声音。

  劳埃德竟然发不出声来了。

  伯尼走进客厅。“到底是……”这时他认出了劳埃德,“天哪!”他说,“竟然是你!”

  劳埃德跟他打了个招呼:“你好,爸爸!”

  “孩子啊!”他抱着劳埃德说,“你总算活着回来了!”伯尼浑身颤抖,已经泣不成声了。

  伯尼用羊毛衫袖子擦了擦眼睛,走到楼梯口朝上喊:“艾瑟尔,你看是谁回来了!”

  “你说什么?”

  “家里来人了,快下来。”

  “我马上下来。”

  艾瑟尔很快就走下了楼梯,她穿着一身蓝色的裙子,看上去还和以往那样美丽。下到半途时她认出了劳埃德,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哦,天哪!”她说,“是劳埃德回来了。”她冲下楼梯,紧紧搂住儿子,“你还活着!”

  “我从巴塞罗那给你们写了信……”

  “我们没收到。”

  “那你们应该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什么?”

  “大卫·威廉姆斯死了。”

  “哦,不!”

  “在贝尔希特一战中壮烈牺牲了。”劳埃德决定不把大卫死亡的真相告诉父母。

  “莱尼·格里菲斯呢?”

  “不知道,我和他失去了联系。我原本还以为他会在我之前回家呢!”

  “没,没有他的音讯!”

  伯尼问:“那里的情形怎样?”

  “法西斯分子节节胜利。这全是共产党人的错,他们不打叛军,只知道攻击其他左翼党派。”

  伯尼震惊了。“怎么能这样啊!”

  “这是真的。如果说我在西班牙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我们必须像打击法西斯主义者那样毫不留情地抗击共产党人。共产党人和法西斯分子是一样的恶魔!”

  艾瑟尔露出苦笑:“记住就好了。”劳埃德意识到艾瑟尔早就指出过这一点。

  “不谈政治了,”劳埃德说,“妈妈,你怎么样?”

  “我还是老样子。看看你——你怎么这么瘦啊!”

  “西班牙没什么吃的。”

  “我去做点东西给你吃。”

  “别忙,我已经饿了整整十二个月——也不差这几分钟。我告诉你我想吃些什么。”

  “你想吃什么啊?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我想喝杯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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