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沉默。

　　尴尬的沉默。

　　深色的酒液浸透纱裙，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

　　宋知意像是没反应过来，孟熙这个加害人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举着空杯子，一言不发。

　　……孟熙其实不是故意的。

　　虽然看起来像有意为之，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想走过来打个招呼，欣赏一下宋知意强作镇定的脸，最多挖苦两句，没事泼别人一身酒干什么？还是在这种场合，有理也变没理了。

　　但谁让走到一半，宋知意忽然露出那种表情——

　　那种……那种含蓄的，柔软的，带着一点浓度很浅的亲近……反正就是古里古怪的笑容。

　　孟熙当时就一阵心悸，寒毛直竖，差点脚滑踉跄出去……还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快走几步，稳住了自己高贵冷艳的形象。

　　只是手没稳住……可恨。

　　宋知意绝对是故意的！

　　孟熙暗恨，不动声色地搁下酒杯，淡淡道：“真是不好意思。宋小姐，你没事吧？”

　　这嚣张的态度，与其说道歉，不如说是挑衅。

　　宋知意还没说话，叶佳佳就忍不住冲上来，怒容之中难掩紧张：“孟熙！你别太过分！”

　　……哈？

　　这不就是刚才撞到自己的红裙子吗？她不主动跳出来，孟熙还真没注意到她也在。

　　“你到底谁啊？”她不客气，孟熙比她更不客气，抱着手臂抬起下巴，“我是在和你说话吗？急着为别人出头之前，先审视一下自己的言行，不知名的小姐。”

　　叶佳佳被她一噎，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是谁”？

　　这个问题平平无奇，却让叶佳佳清楚地意识到，孟熙如果不给面子，她连在这个场合自我介绍的底气都没有。

　　孟熙这样的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叶佳佳霎时间无地自容，却又不甘心退后。

　　她站在宋知意身边出头的样子，倒让孟熙忽的灵光一闪，回想起来——

　　是她啊！没记错的话，是叫叶……叶什么来着？

　　孟熙依稀记得，这个红裙子当年老是跟在宋知意身边，两个人好像关系挺好，因此也看不惯和宋知意针锋相对的自己，总是冷嘲热讽的。

　　不过这种无关紧要的人，孟熙早不记得了。

　　她现在对红裙子还有印象，是因为前阵子那个梦——如果梦里的情节是本校园恋爱小说，韩逾明和宋知意是男女主，“孟熙”就是最大的反派女配。

　　但和男女主作对的当然不止“孟熙”一个。

　　红裙子表面是宋知意的好友，暗地里却十分嫉妒她，给男女主之间制造了许多误会。有一次更是联合一个老男人在宴会上给宋知意下药，想要毁掉她。

　　最后当然没有成功，反而便宜了韩逾明，促进了男女主的感情发展……

　　等等。

　　孟熙心里一咯噔。她之前光顾着宋知意去了，现在一看，边上确实还有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不会吧？

　　那不过是个荒诞的梦。

　　现实里，孟熙可从来没喜欢过韩逾明，宋知意和韩逾明因为孟熙，甚至有点过节。更别说，韩逾明现在还躺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病房里呢！

　　孟熙用怀疑的目光扫向那个男人。

　　他之前也被孟熙的举动惊到，这会儿却没管叶佳佳难看的脸色，而是赔起笑脸：“这……小孟总，您和宋小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孟熙挑眉。

　　喊她小孟总，肯定是认识她家里人了，不过不知道是哪一个。

　　她叔伯阿姨，堂表兄姐里的“孟总”太多了……

　　孟熙这么瞧，除了这人格外奉承她之外也瞧不出什么来，便没搭理他，而是看向到现在还没说话的宋知意。

　　她作为被泼的那个人，倒是现场最镇定的。等孟熙看过来，还神情自若地笑了一下。

　　因为刚刚叶佳佳的叫喊，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朝这里看过来。

　　宋知意在这些目光里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意外而已，孟总不用放在心上。”

　　孟熙可从没表现出半点“放在心上”的样子。

　　宋知意这相当于被人打了一巴掌后还笑着问人手疼不疼，服软服得一点气性都没有。孟熙这个找麻烦的都愣住了。

　　……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宋知意看起来温柔清纯，骨子里却极度不服输，孟熙这个对手无数次领教过她的脾气，对此再清楚不过。

　　可现在……

　　孟熙望住低眉顺眼的宋知意，不仅没觉得痛快，反而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火气，又被她这个态度堵得没地发。

　　旁边的王总还在打圆场：“对对，意外而已嘛，算不上什么大事。宋小姐，要不先去换件衣服？”

　　倒是叶佳佳很是愕然：“知意，你……”

　　“没事的佳佳。”宋知意拉住她，含笑看向孟熙，“我想孟总也不是故意的，是吗？”

　　“……是啊，意外。”

　　孟熙看了一眼被她护在身后的叶佳佳，忽然连那点火气都噗地一声熄灭了。

　　什么意思？怕她会因为几句话为难姓叶的吗？笑话。

　　她意兴阑珊：“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也没再看宋知意的表情，转身就离开了。

　　……不爽。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滑了那一下的原因，孟熙脚后跟隐隐作痛，像是被鞋子蹭破了皮。

　　疼痛让她的心情更差，没过多久就找了借口提前离场。

　　司机早就在外面待命，孟熙从电梯下来，助理小朱等在门口伸手要接她的包。

　　“别管包了。”孟熙脚上疼得越来越厉害，“没点眼力劲儿，快来扶我一下。”

　　小朱被她吓一跳：“老板，你怎么了啊？我们先去医院？”

　　“用不着，车里有创可贴吗？”

　　“有的有的。”

　　小朱扶着孟熙一瘸一拐地走了一段，后面的电梯门叮一声，又有人下来了。

　　那个人喊：“孟熙。”

　　声音柔柔似云，又像是一捧潋滟春水，从指间滑落的刹那，竟令人心生不舍。

　　小朱惊艳了一下，被搭着的手臂忽然一紧，刚刚还龇牙咧嘴，半死不活的老板若无其事地站直了，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才端着范儿转过身去。

　　来的人是宋知意。

　　她换了日常穿的衣服，白色雪纺长裙搭一件米色薄外套，肩腰纤纤，婉约动人。

　　孟熙从前就发现，这人特别喜欢白色。

　　当年她转学过来的时候，也是穿了件白裙子。

　　不过和梦里经历的不同，那天孟熙其实没看见她是怎么走进来的——前一天晚上她熬夜打游戏，到学校困得不行，趴桌子上睡着了。

　　教室里特别吵，尤其是坐她旁边的韩逾明，不停和前桌嬉戏打闹，后面水彩颜料的味道又很浓，孟熙睡得浅，迷迷糊糊里周围似乎慢慢安静下来了，然后旁边的人不停捣鼓她，让她快醒醒。

　　孟熙被烦得不行，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说“meng”“xi”……

　　她迷迷瞪瞪地抬起头：“谁喊我？”

　　教室里一阵哄笑。

　　孟熙揉着眼睛往讲台上看去，第一眼都没注意到脸色发黑的班主任，只看见了白裙的女孩子，在明亮的阳光里鲜活漂亮得像是窗外的春枝。

　　她惊讶地和孟熙对视，然后弯起眼笑了：“同学，你难道是‘西洲’吗？”

　　十七八岁的少女色若春晓，一笑生花，孟熙至今难以忘怀那一瞬的惊艳。

　　后来孟熙知道，那时候宋知意刚自我介绍完——“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但当时她刚醒过来，只是边想这人还挺好看的，边慢半拍地回答道：

　　“啊？不是，我是孟熙。”

　　“——孟熙。”

　　宋知意走到她面前。

　　孟熙从回忆里醒过神，莫名更加心烦，想到刚才的事，态度不冷不热的：

　　“宋小姐，有事？”

　　宋知意好像没有察觉她的不耐，笑颜温柔：“刚才的事，谢谢你。”

　　孟熙：“？”

　　谢她泼酒之恩吗？是她脑子被撞过还是宋知意脑子被撞过？

　　把她的疑惑看在眼里，宋知意只是浅浅地笑，没多说什么，递过一个袋子：“算是一点谢礼吧。”

　　孟熙没动。

　　宋知意和她对视片刻，慢慢垂下眼，柔声劝说：“收下吧，好吗？”

　　她的眼睫轻动，在雪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这副模样简直有点楚楚可怜了。

　　孟熙……孟熙这次是浑身僵硬。

　　怎么回事？

　　她们是这样的关系吗？

　　孟熙分明还记得，她和宋知意在高中毕业前的最后一面，气氛还是很僵硬的啊！宋知意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时间就这么可怕吗，六年不见，宋知意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五味杂陈，浑身发麻，半晌没有动作，宋知意也不动。

　　两人僵持良久，还是小朱见气氛不对，干笑了一下，接过宋知意手上的东西：“谢谢宋小姐。”

　　然后瞟了一眼自家老板，见她没有发作，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们老板什么狗脾气，想拒绝肯定是直接拒绝了，对方要是不够知趣还会收获两句嘲讽，没拒绝不就是想收不好意思收嘛。

　　宋知意也不在意是谁收下，她抬起脸，最后望了孟熙一眼：“那我就先走了。”

　　小朱笑呵呵的：“好的好的，宋小姐慢走，路上小心。”

　　宋知意就这么离开了。

　　孟熙等她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才缓缓放松下来，瞪了小朱一眼：“笑笑笑，笑屁笑，是给你的东西吗就乱收？”

　　小朱无辜：“老板？”

　　孟熙：“拿来我看看。”

　　她打开袋子，里面是双平底鞋，还有云南白药和创可贴。

　　孟熙怔了一会儿，嘟囔：“……要你好心吗。”

　　*

　　宋知意回到自己的车上，叶佳佳正在等她。

　　“知意，”叶佳佳小心地打量着她的模样，“你刚刚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

　　宋知意面露歉意：“很久吗？让你等累了吧。”

　　叶佳佳连忙摆手：“没有，这有什么累的，就是……我们就这么走了吗？”

　　宋知意笑笑：“裙子坏了也没办法。佳佳你其实不用特意陪我，我自己回去就好。”

　　叶佳佳说：“算了，我一个人也没意思。说起来……还是都怪那个孟熙，都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是抓着你不放？”

　　她抱怨着，却见宋知意轻轻勾着唇，神色竟然很是温和，像是心情不错，顿时愣了一下。

　　宋知意有在听她说话吗？

　　……还是刚才的事，她真的一点也不在意？

　　叶佳佳和宋知意来往多年，也经常摸不清她的心思。

　　她咬了咬唇，觑着宋知意的脸色，又说：“是不是……孟熙，她是不是还在记恨以前那件事……”

　　空气一静。

　　车子驶入街道，外面流光溢彩的霓虹映在宋知意脸上，她还微笑着，那笑容和刚刚却好似有着微妙的不同，更像是贴在脸上的一张面具。

　　叶佳佳蓦然心慌了一下：“……知意？”

　　“嗯？”宋知意看向她，和往常一样笑意柔和，“抱歉，刚刚走神了，你说什么？”

　　叶佳佳说：“……没什么。”

　　她不再谈孟熙的事，直到宋知意的车开到她家楼下，叶佳佳下车前，还是忍不住问：“知意……你今天有点不一样，是在生我的气吗？”

　　宋知意似乎有点意外：“怎么了，我生你的什么气？”

　　“就是……王总。”叶佳佳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我实在没办法，我不像你……当了几年歌手，名字说出去都没几个人认识，他要想为难我，我在公司就待不下去了……”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他说想认识认识你，我就介绍一下，想着这种场合不会有什么事。你看他想劝你酒，我也不会答应的。”

　　叶佳佳慌慌张张说了一堆，宋知意失笑：“我当什么呢？我知道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

　　“那就好……”

　　叶佳佳松了口气，下了车又被叫住。

　　“佳佳。”

　　“啊？”

　　叶佳佳回过头，宋知意坐在车里，白色的雪纺长裙被夜色浸染，薄霜般冷然。

　　她用手点了点唇，微笑道：“今天的打扮很漂亮，你皮肤白，暖橘色很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