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离魂衣

9、旧爱新欢

离魂衣 西岭雪 12763 2021-08-06 13:42

  是哪里呢?

  宫殿式的穹顶,夸张的门头,四壁摆设热闹而俗艳,有种矫情的华丽,像电影布景。

  布景中的女子,穿着一件红色的嫁衣,凤冠霞帔,通身绣,妖艳地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凄艳。

  窗玻璃上一格贴着蝴蝶双飞,一格贴着鸳鸯戏水,在在都是好情意。

  那是女子一刀一剪刻出来的,翘惯了兰花指的手不惯拿刀剪,有些笨拙,可是架不住那股子认真虔诚的劲儿,硬是剪出来了,蝴蝶儿会飞,鸳鸯儿会游,成双成对,天长地久。

  床上的铺盖是全新的,绣着牡丹、凤凰、蝴蝶、喜鹊,照眼红通通的一片,取个吉利。

  西洋的银烛台上挑着中国老式的龙凤红烛,有点不搭界,可也是吉利——烛台有三根插管,喜烛却只有一对,中间高高挑起的那根主管,只好插了枝盛开的玫瑰花。

  床上也撒满了玫瑰花瓣。还有桌子上,茶几旁,到处都是巨型的花篮,那些是从园子里搬来的,都是仰慕者的馈赠。红绸带上写着送花人的名字,每一个张扬的签名后面都象征着数目不等的财富与权势,是诱惑,也是威胁。

  但是万紫千红比不过一枝独秀,她的眼里心上,只有一件事,一个人。她看着玫瑰浅笑,满脸满眼都是欢喜,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协调。所有的签名,只当作来贺礼的嘉宾。

  洋人上教堂做礼拜望弥撒唱圣歌时唱过的:“你是空谷的百合花,你是沙伦的玫瑰花……”中国人侍奉拈花一笑的佛,外国人用花比喻他们心中的上帝,花是世上至纯至美的事物,无论人们怎样选择自己的肤色,对花的迷恋都是一样。

  有曲声低低响起:

  “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又在唱《倩女离魂》?”小宛走过去,将一只手搭在那女子的肩上。

  女子回头,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来……

  梦在这个时候醒了。

  然而小宛百忙之中,已经看得清楚,屋顶上,门楣处,黑地金漆,写着四个大字:兴隆旅馆。

  兴隆旅馆,那是什么地方?

  小宛睁开眼睛,心里怅怅地,只觉浑身不得劲儿。看看表已经七点半,再不起床上班就迟到了。刚刚穿好衣裳,老爸已经在敲门了。奇怪,不是老妈叫早,倒是老爸?他是副团长,这几天加紧赶戏,不用这么早上班吧?

  水溶一见女儿,就迫不及待地问:“是不是你动了我的唱片?”

  “什么唱片?”小宛还留在梦里没完全醒来。

  “就是昨晚你跟我一起听的《倩女离魂》呀。”水溶有些气急败坏:“若梅英唱的那段,是谁给洗掉了?”

  “洗了?”小宛立即明白过来。那一段唱腔,根本就是若梅英本人——哦,是本魂跑来客串献声,有意唱给老爸听的。唱片上并没有真正刻录过这一段,当然雁过云平不留痕迹了。

  然而这个原由,又怎么跟无神论的老爸解释得清楚呢?小宛只好打哈哈:“《倩女离魂》?我昨天跟你一起听的明明是越剧《红楼梦》呀。是不是你太专注创作,又劳累过度,所以幻听了?”

  “我幻听?”水溶又是惊异又是茫然,“是《红楼梦》吗?可我明明记得……”

  “当然是您记错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快迟到了。”

  小宛生怕说多错多,掩进洗手间快手快脚洗漱更衣,拿过手袋便跑。

  然而一出门,脸就挂下来,无精打采地,天阴阴地像坠着块铅,心情却比天色更阴沉,明明没吃过早饭,可是胃里胀胀的,似乎隔夜饭全窝在那儿,不肯消化。唉,这真是“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小宛对自己苦笑,轻轻哼唱:

  “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

  声音未落,忽然听到人问:“为什么‘日长也愁更长’?”

  小宛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却是张之也捧着一束玫瑰花笑眯眯地站在面前,淘气地将花束一晃,说:“我从早晨七点就在你家门前站岗了,你要是再不出来,就不是‘日长也愁更长’,而是脖子更长了!”

  小宛先是笑,后来就忍不住眼泪汪汪起来,使劲推了张之也一把,恨恨地说:“昨晚你哪里去了?让我等那么久,连个电话都不打给我!”

  “我对天发誓,打了,真的打过了,可是先是你爸一直说你没回来,后来又占线,再后来,就没人接了。我想你一定是生气了,所以一大早来这里‘负花请罪’。”

  小宛心里早已经春暖花开,脸上却冰冷得一丝笑纹儿不见:“廉颇负荆请罪的意思,是让蔺相如用荆条打他。你负花请罪,是不是让我用花刺扎你?”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张之也神秘地一笑,将花的包装纸剥开,“所以,我早把所有的花刺儿全拔了。”

  小宛一看,果然所有的玫瑰花杆上都是光秃秃地,一颗刺也没有,再也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捶着张之也说:“你狡猾,狡猾的大大的!太赖皮了!这不算!我要罚你把玫瑰花全吃了。”

  “那不成了牛嚼牡丹?”张之也笑着,将小宛搂在怀中,定定地看着她,渐渐严肃,“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的眼神那样专注,深深地一直望进小宛的心里去,那样子,就好像有几辈子没见了一样。

  小宛忍不住又眼泪汪汪起来,也是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之乎者也,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儿,我很想见你呢。”

  “哦,都有什么事儿?”之也将她一拉,“我们找个地方,慢慢地说。”

  “找什么地方呀?我还要上班呢。”

  “不去了,旷工一天,没什么大不了!”

  “你,你真是……”小宛瞪着他,瞪着瞪着,就忍不住扑哧笑了,“真的,没什么大不了,豁出去捱老爸一顿骂就是了。”

  “不会让你爸骂你的。”张之也挤眉弄眼,“我们好好玩一天,晚上我陪你一起回家,你妈一见我,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舍得让你爸骂你呢?”

  “我妈喜欢你?”小宛冲他扮鬼脸,“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不信?不信?要不要赌一个?”张之也哈哈大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

  “你……”小宛做恼怒状,追着之也挥拳头,可是满眼里都是笑意。

  香山脚下,一汪湖水如梦,倒映着红叶似火,俪影双双。小宛和张之也手牵着手,喝茶的时候也不舍得松开。

  茶是碧螺春,旗枪分明,芬芳扑鼻。张之也啜一口茶,看着满山红叶灼灼燃烧,向往地说:“小宛,你说,我们在这里种一株梅树怎么样,等梅花开了,我们就来这儿搜集梅花上的雪,收在坛子里,埋在地下……”

  “等到开春的时候取出来煎茶,就像妙玉那样!”小宛抢着说,“好呀,这主意好,又浪漫又有趣,说做就做。”

  “得申请的。要买树种,申请土地,然后才可以植树,你以为是你家菜园子,想种啥就种啥呀?”张之也搂一搂小宛的肩,故意逗她,“再说,现在的空气污染这么严重,梅花上的雪就算融了也不干净,你不怕喝进肚子里的全是PM2.5啊?”

  “你可真会煞风景。”小宛悻悻。“真不知道这个时代有什么好,连情书都不会写。”

  张之也笑起来:“哦,原来有人想收情书。”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宛又脸红了,急急解释,“我是说若梅英……”

  “若梅英?”

  小宛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之乎者也,你听清楚,可别吓晕过去——我见到若梅英了。”

  “你真的跟她说话了?”张之也大奇,“去,带我拜访她。我还从来没跟鬼聊过天呢。”

  “我才不呢。”小宛做吃醋状,“她那么美,说不定你会一见钟情。”

  “钟情?对一只鬼?”张之也大笑,“一只艳鬼,聊斋里才有的故事,我要是写成文章,一定没人信。”

  “是艳鬼。也是厉鬼,是冤魂。”

  小宛叹息,款款地讲起梅英的故事。张之也大为感动:“原来,这才是爱情。”停一下,又说,“这样的故事,在今天已经绝迹了吧?”

  “谁说的?”小宛却又不服气起来,“我就不信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若梅英。”

  说完了,眼睛亮亮地看着张之也,希望他会说:“是,我们的爱情也会像他们一样坚定,但是,会有好结局。”

  可是,他却扭过头,说起不相干的事来:“对了,有件事——听说你们剧团下礼拜有演出,能不能帮我多弄几张戏票?”

  小宛有些失落,强笑说:“你们做记者的,还怕没有免费戏票拿?面子比我都大呢,倒问我要。”

  “我爸妈从老家过来,想看些老戏,又请了几位北京的老朋友,十几个人呢,我那几张票怎么够。”

  小宛一愣,心想你爸妈来了,怎么没听你说过?转念想人家爸妈来了,关自己什么事,又凭什么要跟自己说。心里不由就有几分不得劲儿,淡淡说:“我的票也不够,等我跟别的同事问问,帮你凑凑。”

  张之也看出她的情绪变化,却不便多说,只问:“你不是说发生了好多事吗?就这一件?”

  “还有一件——昨天晚上我收到骚扰电话。”

  “哦,午夜凶铃?”张之也又笑起来,“你得罪了贞子?”

  “谢了,一个中国鬼都让我吃不消,还敢招惹日本鬼?”

  “那可难说。也许鬼小姐们看到你可以通灵,纷纷找上门来,当你是日断阳夜断阴的包青天。看过美国片《鬼眼》吗?那个小男孩自从可以看到鬼,所有的鬼都来找他帮忙完成心愿。你以后可有得忙了。”

  小宛被说得心慌,忍不住捂住耳朵:“你还吓我?!”

  张之也呵呵笑:“好了好了,不玩了,说说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给你打电话?”

  “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

  “两个人。”张之也挤挤眼睛,“说不定是两只鬼?他们有什么心愿托付你?”

  “不清楚。两个人的声音差着几十岁,可是说话都一个习惯,都是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一个说:叫他不要搞我孙子;另一个说:不要和他在一起。”

  “不要和他在一起?”张之也愣住了,半晌说:“你有没有看看来电显示,这些电话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家电话的来电显示坏了好久了,妈妈说要换电话,老爸不让,说这样接电话才有新奇感,有戏剧性。”

  “到底是编剧。”张之也强笑,若有所思。

  小宛看到张之也受自己影响,明显情绪低落,又觉不安,撒娇说:“我给你讲了个好故事,你也给我讲一个吧。说说你的初恋故事,好不好?”

  “我的初恋?”张之也愣了一愣,“为什么要听这个?”

  “想知道你更多嘛。比如,你有没有给女朋友写过情书啊,送过什么贴心的小礼物啊,等等。”小宛绕着之也的胳膊,“我记得你第一次请我看电影《游园惊梦》的时候,跟我说过,她的英文名字叫做薇薇恩对不对?”

  “你记忆力可真好。”张之也笑,可是笑容十分勉强,“都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好说的?”

  “我好奇呀,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女人。”

  “废话。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漂亮吗?能干吗?性格怎么样?做什么工作?还有……”

  “你怎么了小宛?”张之也将她搂得更紧,“审我吗?”

  “不是的。我就是觉得,我对你的了解很少,昨天我等你不来,突然觉得很害怕,觉得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你。你去过我的剧团,去过我家,见过我所有的同事和家人。可是我呢,除了你的工作是记者,你的电话号码,就对你一无所知。一旦你的电话打不通,我和你就像陌生人一样,完全断绝了联系。好像忽然之间,我们离得很远很远,从来没有认识过似的。所以,我想知道多一点你的事。”

  “那,你想知道什么呢?小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之也嬉皮笑脸。

  小宛想一想:“你有很多女朋友吗?”

  “很多,很多,多得数不清。”张之也故意逗她,看到她真有点急了,又赶紧说,“不过,现在就你一个。”

  小宛白他一眼,不说话。

  之也将她再搂一搂,说:“要不这样,你先向我坦白,谈过几次恋爱了?”

  他是故意的,因为以他的经验,明知道小宛一定会回答说玩伴有几个,真正的恋爱这是第一次。有哪个女孩子肯在一场现在进行时的爱情中承认以往的失败呢?无论是甩人还是被甩,不成功的恋爱都属失败。何况以小宛的单纯和羞涩,也确实不像有过恋爱经验的人。

  不料,小宛却犹豫了一下,才低下头幽幽地说:“两次。这次是第二次。”

  “我不是你第一个男朋友?”张之也夸张地惊叫,可是心底里,却真地有一抹醋意掠过。声音不自觉地冷硬许多:“是吗?那说说看,你第一个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阿陶能不能算我男朋友。”小宛望着红叶,认真地思索着,“我遇到他那年,只有19岁。他是个地铁歌手。歌唱得非常好听,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儿。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了他,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他就对我说,要去上海做歌手了。我没有问过他是不是也喜欢我,就只知道他的名字叫阿陶,他已经走了三年多了,连个电话都没有打给过我……”

  “原来这样。”张之也松下一口气,又好笑又感动,“这就是你的初恋故事?”

  “我是认真的。暗恋,也是恋呀。虽然没有真正开始,但那是留在我心里最深的一段记忆,以后我都没有遇到过能让我那么伤心又那么快乐的男生。”小宛强调,接着却又后悔不迭地更正,“我是说,在遇到你之前,再没遇到足够优秀的男孩子。虽然也交过朋友,还被爸妈逼着相过亲,但都是看看电影吃吃饭那种,没有谁真正走进过我的心里。那些不能算恋爱吧?”

  “当然不算。阿陶也不算。我才是第一个。”张之也抱着小宛,宣誓主权一般地说,接着忽然决定下来,“好,我也给你说说我的故事,问吧,你都想知道薇薇恩什么?”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想诉说了,也许是因为诉说会让他觉得心里好过些,对得起小宛的纯洁和真诚,也许他觉得说出来就代表一种结束和新的开始。然而,他仍然不能说出真相的全部。不是不能,也不是不肯,而是每个人在最坦白的诉说中,都会本能地有所隐瞒,矫饰。而且,小宛过于单纯善良了,这也使他无法面对她说出一些也许在别的同龄人眼中看来非常正常的话。

  他说了,但说得很简单:薇薇恩,一个漂亮能干的女孩子,但是太漂亮太能干了,让人抓不住。没有人能说清薇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她在很多公司挂名,头衔大多是公关经理或者业务主管之类,薪水很低,可是提成很高,每天出入大酒店,同些商业大亨政界名人打交道,经手的生意动辙几千万,想做的事几乎没有做不到的,可是唯一不幸的是——始终找不到一个优秀得可以让她嫁的人。

  “连你也不可以吗?”小宛不相信地看着他,“她连你也不满意?还是你不愿意娶她?”

  “我?”之也苦笑,“我算什么,全部身家加起来,也不够他认识的那帮人中任何一个的资产零头。”

  “钱又不能代表一切。你这么优秀,还不够吗?”

  张之也看着小宛,这回是真地笑了:“小宛,你有时候单纯得让人有犯罪感,我不知道是因为你的生活太顺利,还是你这个人太特别,现在已经没有人这样说话了,知道吗?”

  “哪样说话?”

  “像你这样啊,说金钱不是万能的,说感情重于一切,说爱要天长地久……”

  “这样说,很傻吗?”小宛困惑地问。

  张之也抱紧她,忍不住深深吻下去:“傻,傻得独一无二。”

  他抱着她,仿佛抱住一件瑰宝,生怕打碎或失去。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恐惧,怕伤害她,怕失去她,怕配不上她,他该怎样来保护他的瑰宝呢?

  仿佛突然下定决心,他问:“小宛,我知道等这场演出完了,你会有几天假期,想不想去上海走一趟?”

  “去上海?为什么?”

  “去旅游。还有,拜访这个人。”张之也展开一张报纸,梨园消息一版头题写着:梨园前辈林菊英八十大寿。

  “林菊英是谁?”

  “若梅英的师妹,当年‘群英荟’的刀马旦。”张之也怂恿着,“她住在上海,地址我也弄到了。她一定很清楚梅英的事,你要是想见她,我陪你去。”

  “好。我去。”小宛立即便决定了。

  该怎样评价梅英呢?

  一个戏子,大烟鬼,军阀的五姨太,“文革”中畏罪自杀者……

  也许,在世人眼中,她一生中从未做对过什么。

  即使死后,也仍是一只糊涂的鬼。从来都没有对过。

  可是,她却执迷不悔,执著地爱,也执著地恨,即使死,仍要苦苦追寻一个答案,要等他,找他,问他:我要问他一句话。

  我要问他一句话!小宛决定替她找出那句话的答案。

  然而走之前,还有一场重大的演出要准备。剧团很久没有这样紧张热闹过,一套套的行头,一匣匣的头面,一箱箱的盔甲,一场场的锣鼓点,一叠叠的节目单,小宛在准备服装之余,还要帮着叔叔伯伯婶婶姐姐们眷清场次,登记戏箱,忙得不亦乐乎。

  如今很多演出团体已经把“穿”和“戴”都归于服装范畴了,但是京剧团还实行着梨园传统的“衣箱制”,将衣箱、盔箱、杂箱、把箱都分得很严格。光是一个衣箱,就可以细分为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分别放着蟒、帔、褶子或是大靠、斗篷、抱衣裤等,又有文扮、武扮、女扮之分;而角色所戴的冠、盔、帽、巾、髯口、雉翎、狐尾、玉带等,则属于盔箱的范畴;杂箱不言而喻,装着道具杂物;而銮仪兵器什么的,便归于把子箱。平时,这些箱子归不同部门管理,分箱贮存;但在演出的时候,就要打乱重来,按照不同戏目重新分门别类,方便更换。

  戏曲界有句行话叫作“宁穿破,勿穿错”,就是说衣裳行头破旧不要紧,但不能乱穿,一定得照着规矩来,生、旦、净、末,你是哪个行当,就穿哪套行头,一丝不乱。而“衣箱制,就是为了保证这个分类的严整,尽量不出错。因此,小宛心事再烦,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把所有的箱子理了又理,查了再查,一丝不苟。

  先是响排,后是彩排,再是走台,合光,然后,就正式演出了。

  演出前夕,水溶给演员们做最后的动员报告,大谈京剧表演的历史与前景,谈当代演员的任重而道远。

  “这次的曲目都是经过挑选的,最适合表现戏剧的‘综合性’与‘虚拟性’,而在‘程式化’上有大力的改革,叫人耳目一新。选择《贵妃醉酒》做开场,就是要充分体现这个戏剧的‘综合性’,一则这个戏的群众基础好,接受度高;二则这折戏里有歌有舞,动作大开大阖,最能表现演员的唱功与身段,布景和行头都是最考究的,音乐也华丽,有气势;而选择《大劈棺》压轴,是为了它的力度,在舞美上我们吸曲了南剧的焰火效果,相信观众反响一定会很热烈;《倩女离魂》是新戏,这次只表演其中一折,试试效果,也好继续改进。总之,相信我们的时代是最好的,我们的演员也是最好的,不能‘绝后’,也要‘空前’……”

  水溶很擅长做这类鼓舞人心的报告,语气很是煽情。小宛有些哭笑不得,替老爸感到无奈,他昨晚还在跟自己感叹剧团演员青黄不接,功力不济呢,新来的琴师甚至连“二黄”里的“散板”和“摇板”都分不清,最常规的“导回龙”都常常出错,本来应该“导板”一句后接“碰板”回龙,补足一个下名,再接原板、慢板的,叫做“碰原”。他可好,常常“回龙”后就一路“摇板”下去,简直除了“西皮流水”就再不会其他的调调;演员呢,也是“韵白”和“京白”含混不清,念白时统统是舌头底下打个转儿就应付过去,快时不见流利,慢时不见妩媚,脚尖不肯跟着脚跟走,眼风不肯跟着指尖走,水袖不能跟着心意走……

  然而今天到了台上,在全团员工面前,他却要昧着良心夸赞他们是最好的演员,是空前绝后——也许,这便是领导的艺术,或者说,是领导的义务吧?

  正想得出神,忽听耳边“哧”的一声,似乎有个女子在不以为然地轻笑,笑得轻蔑,却笑得妩媚。

  能这样笑的女子,只有一个。

  “梅英?”小宛本能回头,却茫然无所见。但是,她已经知道了,“她”在这儿!在某个不可见的角落,或者,就大大方方地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看得见她,她却看不见“她”。

  小宛有些堵气,朝过面聊过天交换过身世,也算是朋友了吧?甚至“她”还上过她的身,让她唱了一次《倩女离魂》,还跟她回过她的家,偷梁换柱地出现在留声机的光影年华里,却仍然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戏弄她。做朋友做到这样,未免不公平。

  她瞪着空气,悄声问:“你在哪儿?现身!”

  可是“她”不回答,也没有现身。

  小宛有些气馁,她甚至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这儿。就像同网友聊天,人家隐身时,她也弄不清对方还在不在。她自己上网,只要登陆QQ,一定是“现身”,就是不愿意让人家猜。在就是在,不在就不在,何必藏头缩尾?

  这样想一想,倒觉得气平起来,小宛自我安慰:就当是同隐身的网友相处吧。对方爱理你时就发个笑脸,不爱理你就潜水沉底,何必一定要揪他出来?水至清则无鱼,做朋友,又何必强求?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