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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三宗谋杀

离魂衣 西岭雪 13496 2021-08-06 13:42

  又是死地。

  这已是近来第几次参加葬礼?小宛看着骨灰寄放处层层叠叠的格子架,每一格都有一只盒子,每一只盒子里是一个人的骸骨。原来一个人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只有一个盒子那么大。

  忽然觉得生命是这样地无谓。

  如果死后不能变鬼,真是很不甘心的。

  小宛希望自己死后仍然拥有记忆,可以让若梅英一样,成为一只仍然有情有义有思想的鬼。那样,才不负来这世界走一遭。身体可以消失,但精神永不泯灭,不然,生前那么多的伤心疼痛又所为何来?

  她环顾四周,看到许多或浓或淡的影像,她知道那些都是鬼魂——不是每个灵魂都可以像若梅英那样鲜明的。做人有高低,做鬼也一样。

  鬼魂们用忧伤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在喁喁诉说,声音太多了,叠在一起,她抓不住任何一缕信息,不禁叹息:“不要再拜托我了,我已经自顾不暇,不能再帮你们达成心愿了。不要再找我了。”

  在张之也的安排下,小宛见到了张太太,张朝天太太。

  张太太雍容端庄,并没有因为丧夫之痛而形容憔悴,相反地,举止间反而有一种沾沾自得之意——小人物难得做主角的那种得意。

  这种女人,一生中最大的成绩就是可以成为某人的附属,大概只有在自己的婚礼和至亲的葬礼上才有做主角的机会吧。如果可能,她情愿嫁无数次,再亲手为老公送葬,以此增加生命的戏剧性。

  许是为了若梅英,小宛对这位张太太有难言的敌意与轻视。可是有些事,必须问她才知道。

  好在,张太太很喜欢回答别人的问题——前提是,那个“别人”是记者。

  如果不是张之也出面,小宛想她大概很难约到张太太。

  “张先生的一生,是很伟大也很传奇的,他可是位老革命了。”她用一种答记者问的口吻来做开场白,大眼睛瞟呀瞟地看着小宛,但是眼风带着张之也。

  小宛再一次肯定,张太太所以愿意出面,其实给的是记者面子。

  “张先生在解放前就是老革命了,还是做‘潜伏’工作的地下党,表面身份是小服记者。你们看也看得出来,我不是他的原配,他第一个妻子,是个农民,在乡下娶的……”

  小宛一愣,原来,若梅英非但不是张朝天最后一个女人,甚至也不是第一个。难怪他一再推诿,难怪他踟蹰于感情,原来不只因为自己身份特殊,害怕连累若梅英,还因为他并非自由身。若梅英与他,自始至终都是无缘的,根本相遇就是一种错误,从来也没有对过。

  “解放前夕,张先生身份暴露,被抓去坐牢,受尽拷打折磨,但是他宁死不屈,誓与敌人做斗争……”张太太显然并不是第一次答记者问,训练有素,遣词熟练。

  张之也忍不住打断她:“那什么时候释放的呢?他的前妻又在哪里?”

  “解放后就放了呗。他前妻已经死了,全家都死了。解放后,张先生为政府工作,任劳任怨,呕心沥血,虽然在‘文革’中遭受迫害仍然不改初衷,对党和国家一片忠心……”

  张之也再一次打断:“那你们呢?什么时候结的婚?”

  “1978年。”这回张太太答得很痛快。

  小宛心中忍不住哼了一声,1978年,“文革”结束,张朝天官复原职,正是春风得意的好时候,倒让这张太太捡个现成便宜。她有些欣慰张朝天总算是在梅英死后十年才娶的现任张太太,然而查清真相的线索却再一次断了。

  一走出墓园的范围,小宛立刻觉得身上一松,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张之也了解地看着她:“刚才在‘那里’,是不是又看到了很多不想看见的人事?”

  小宛点点头,答非所问:“还是没问出来。”

  她的话有些没头没脑,但是张之也却听懂了,安慰着:“别急,我们慢慢来,会找到答案的。”

  小宛点点头,有些唏嘘,她和之也,这一点默契还是有的。

  她想到的,张之也分明也想到了,感慨地说:“那一天,我们也是从这里走出去,一直走到地铁站……”

  那一天,是为胡伯送葬,小宛在极度恐惧中问张之也:“你信不信有鬼?”是他安慰了她,陪着她出去,走在阳光中,拥抱着她,吻了她……

  如今墓园依旧,阳光依然,相爱的人的心,却已经远了。

  小宛低下头,心中叹息,却努力岔开话题:“我没想到,张朝天在认识梅英的时候竟然已婚……”

  “别这么不公平。”张之也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替自己还是替张朝天辩驳,“也许张朝天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自私,他已婚,是遇到若梅英之前的事。他爱上梅英,却一直进退两难,不是因为有了婚姻做障碍,很可能恰恰相反,是对梅英的一种尊重。”

  小宛看着张之也,不明白他的话。

  之也叹息,继续说:“那时代的男人,三妻四妾多得是,而且,对一个戏子来说,与人做妾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牺牲,张朝天所以不肯轻易接受梅英的感情,或许正是因为对她太尊重,视若天人,所以才不肯给她一份不完整的感情,非正室的身份。”

  小宛皱眉,不自信地说:“是这样吗?好像也很有道理。可是……”可是什么呢?她又说不上来了。

  “这不是道理,是感受。”张之也一字一句,“拒绝一个自己深爱的人,可能会比那个人更受伤。”

  小宛一呆。同样的话,阿陶也曾经说过。

  张之也误会了小宛的迟疑,鼓足勇气问:“小宛,我们可不可以……”

  “不可以。”小宛看着他,很快地说,“我爱上了别人。”

  “别人?”张之也愣住了,“这么快?”

  而小宛自己也被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给吓住了,心中仿佛有一阵海浪涌上来,一波又一波,是的,她爱上了别人,那个人,叫阿陶。

  是的,她爱的是阿陶,从地铁站口的初遇开始,到分手,到重逢,到现在,她一直爱着他!

  中间她曾真诚地爱过张之也,可是一旦受伤也就立刻斩断,所以再见面时才可以风清云淡做朋友;而对阿陶却不可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即使他一言不发离开她那么多年,她也没有怨恨过他,而且一旦重逢,中间的三年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她仍然会像当年在地铁站口一样对他一见钟情!

  她爱阿陶!她一定要当面对阿陶说清楚,不可以再一次错过他!

  “小宛,你去哪里?”张之也在身后喊。

  而小宛的身形已经远了:“老地方!”

  曾经,她约张之也在“老地方”见面,而他失约了。

  只为,那并不是她与之也的老地方,而是与阿陶的老地方。

  老地方——地铁站口的每个台阶上,都写着一句话:小宛爱阿陶。

  她找不到阿陶,只有用这种方法来告诉他自己的爱。她知道他一定会看到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

  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又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最爱的或者最适合的是哪一个?

  有时候,当我们嘴里说着我爱你的时候,心底里藏着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那不是自欺欺人,而只是情窦未开。

  也许一生就这样错过了。

  但是只要有机会表白,有机会遇到,即使没有结局,一生中能够真正清醒地爱一次,无悔地爱过一个值得的人,就已经是幸运了。

  小宛决定再也不要错过真爱,再也不要等待命运。这一次,她要主动地迎上去,迎面抓住自己的真爱。

  一夜又一夜,小宛苦苦地守在地铁站口等阿陶。

  守株待兔,一个古老的童话,生命中不可重复的偶遇。农夫所以会守株待兔,是不是因为他爱上了那只兔子?

  小宛想,农夫不是傻,只是痴心。生命需要希望,有所等待总比无所等待来得充实。

  正如同刻舟求剑,也许求的不是剑,而是对剑的记忆;买椟还珠,也并不是不识好歹,是我心自有执著。还有缘木求鱼,剖腹藏珠,画地为牢……

  在别人看来的傻,也许是当事人最清醒的真。

  有多少人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如果不是和阿陶重逢,如果没有对阿陶的等待与渴望,小宛也许永远都看不清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更不知道是否有定力来把持自己,拒绝张之也的第二次追求。

  曾经,她问张之也:“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很深地爱上,但是明知道这爱会带给你痛苦,你会怎么做?

  张之也答:“我不会爱上那样的人。我不会为一个不爱我的人痛苦。”

  记得当时,她说:“我也是这样。”

  但是现在她知道她错了。无论阿陶是不是喜欢自己,她已经决定爱他,永不后悔。

  然而阿陶,阿陶在哪里呢?

  阿陶就像半年前一样,又一次忽然间就从她生命中消失了。每次电话铃响,她都希望是他;每次说有人找,她都在人群中寻找阿陶的笑脸。

  然而总是落空。来找她的人,一个又一个,都不是阿陶。

  而薇薇恩却再一次不期而至。

  又是一个雨天。

  小宛正在服装间熨衣裳,门外雷声一阵追着一阵,薇薇恩来了。

  那么大的雨,那么响的雷,都丝毫无损她靓丽浓艳的化妆,除了高跟鞋上的些微泥点,薇薇恩浑身上下干爽整洁,一丝不苟。

  她左右打量着小宛的工作室,夸张地笑:“原来戏服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也对京剧挺感光趣。我爸喜欢看,整天带我到处追着演出团跑,我爸和之也的爸,是一对老戏迷,凑在一起,没三句话就唱起来,什么《红灯记》啊,《智取威虎山》啊,我和之也小时候,也成天对戏词儿玩呢。”说着偷眼看小宛,见她淡如春风地只是忙着喷水熨衣,便上前抚摸一下戏服的绣花,啧啧称赞,“这些绣花可真精致,做这样一件衣裳挺费劲的吧?”

  小宛微笑:“现在好多了,有很多成衣店戏装厂家可以批量购买,以前的戏装才讲究,一针一线都要找专人缝制。像这件水田纹坎肩,一件简单的尼姑衣,也不绣什么纹样,现在做就很容易了,裁好样子,机器一跑就是几十件,统一服饰,很快很简单;可是搁在以前,一次只做一两件,要量体裁衣,单是这种水田纹由深蓝、天蓝、白色三种绸料拼接,就要计算好怎么样下剪最省料子,又要凭手工严格地按照水田纹切出纹线,然后一块一块地拼缝,一件衣裳,怎么也要做两三天……”

  “我和张之也分手了。”薇薇恩忽然说,“这次是真的,最后一次。”

  小宛只略略停顿,仍然不紧不慢地熨着衣裳,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这件水田纹坎肩,是《玉簪记》里陈妙常唱<秋江>的行头,上戏的时候,外面系上丝绦,里面衬着‘马面’百折裙,裙子上有绣花,通常是莲花纹,符合出家人的身份,同时也点染些颜色,也有的戏里,会在丝绦上做文章,颜色很亮很鲜艳,一点春机,就露在这里了,表现妙龄女尼的思春心情。”

  薇薇恩恼怒地打断:“不要再说你的水田纹了,我在同你说张之也,我们分手了!”

  小宛抬起头,带一点点被动,好像不得已而问:“为什么?”

  “因为没有在一起。”薇薇恩答,接着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爱情不过是两种结局,没在一起就分手,有什么稀奇?”

  “我不是问你们为什么分开。”小宛淡淡地笑,“我是问你为什么要专程来告诉我。”

  “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通知……”薇薇恩倒是很坦白,接着问,“能吸烟吗?”

  “不能。”小宛抱歉地回答,“这是服装间,既怕易燃物,也怕染了烟味。”

  但是薇薇恩不等小宛回答,已经顾自点燃一支烟用力吸起来。

  小宛只得随手拿起喷壶对着空气喷了几下,用水汽压住烟味。

  但是这动作看在薇薇恩眼里,却觉得是一种冒犯,仿佛小宛喷的是杀虫剂,而她是那只不速之虫。她恶狠狠地吸了几口,徐徐吐出一个烟圈,说:“我和之也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会做爱,很疯狂……”

  小宛恍若未闻,将熨斗置放一旁,把衣裳挂到架子上。

  薇薇恩苦涩地吸着烟,苦涩地向一个最不该倾诉心事的人倾诉着心事:“他每次要我都要得很紧迫,像野兽。开始我是高兴的,后来就明白他在发泄。他心里很后悔很烦躁,害怕面对。他和我之间,已经只剩下做爱——不,是只剩下‘做’,没有‘爱’。爱是留给你的。”

  小宛换了另一件衣裳在案板上抻平,取过熨斗继续工作。

  薇薇恩烦躁起来:“你不说句话吗?”

  小宛抬头看她一眼,淡淡地说:“这一件丝绸上打补丁的,叫‘富贵衣’,却是给寒士乞丐穿的,一则为好看,二来也是暗示‘莫欺少年穷’的意思,穿这衣裳的穷书生在戏末多半会飞黄腾达;这一件叫‘小饭单’,与‘大饭单’相对应,专用于平民家的少女,比如《拾玉镯》里的孙玉姣……”

  “我不是让你说这些。”薇薇恩恼火起来,“水小宛,我在同你讨论男朋友。”

  “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对不对?”小宛终于放下熨斗,然而表情仍然平静如水,“我很自私,只对我自己的事情感兴趣。我不想同你讨论你的男朋友,也没有意见给你。如果你想了解戏装,我可以……”

  “我才不想了解你那见鬼的戏装呢!”薇薇恩暴怒,“你是在报复我?你报复我打电话骚扰你?报复我抢走你男朋友,所以存心用这些戏装来气我,对不对?”

  “不对。”小宛环顾四周,低低地说,“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些戏服,它们是我的爱好、兴趣、工作、事业、心情寄托。我高兴的时候,它们也特别鲜亮水灵;我不高兴的时候,它们会陪着我一起沉默,它们每一件都有生命,有故事,有情绪,有性格,它们虽然不会说话,却懂得安慰,在同张之也分手的日子,是它们让我觉得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珍惜,可以支撑我走下去,张之也,并不是生命的全部。”

  薇薇恩忍不住退后一步,重新上下打量着水小宛,这是小宛第一次认真地提到张之也的名字,如此平静,如此真诚。在那琳琅满目的戏装的拥围下,特立独行的水小宛,恍若一个彩色的精灵,聪明剔透,而照眼生辉。

  薇薇恩叹息了:“我那么辛苦地把张之也从你手里抢过来,你却告诉我你不在乎他。我不信!”她提高了声音,“水小宛,我不信,我不信你真的不在乎张之也。”

  “我在乎。”小宛却依然平静,“我的确曾经很在乎他,曾经把对他的爱看得高于一切,在失去他的爱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连生命都失去了意义,还差点做了傻事。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爱他。”她看着薇薇恩,清清楚楚地再说一次:“我和张之也,不会再走在一起。”

  平行,或者交叉,永远不会重合。而她和张之也,已经错过了那个交叉点,以后的路,只能越来越远了。

  “原来,最在乎他的那个人是我。”薇薇恩呛咳地笑起来,眼光渐渐幽深,叹息说,“年轻的时候,我说过一句很自私的话:当我回头的时候,看还有谁会站在那里等我。有那么一天,便一天都是纵性的。然而到了现在,我已经不敢回头,怕空空的,只有荒凉。”

  小宛微微惊讶,专注地看着薇薇恩,看她削薄俊俏涂着酒红色唇膏的嘴唇在脸的下半部上下翻飞,蓝色烟薰妆掩映下的双眼格外深沉魅惑,如海水幽蓝。

  小宛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有魅力的女子。她的美丽中有一股妖气,是致命的吸引力,即使面对自己这个同性的敌人,也依然震撼,更何况于男人。也许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浅薄,鄙俗,她有她的聪明与眼光,只是太功利一些罢了。换一个角度来看,她未必不是令人心动的女子。

  可惜,她们永远都不会成为朋友。

  “为什么现在才知道你是在乎他的?”她终于问,“在这之前,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感情吗?你那么辛苦才找他回去,又是打电话又是扮鬼哭哭啼啼又追到上海做戏逼走我,我以为你爱他很深。难道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但也没多少真。”薇薇恩把烟头扔在地下,踩灭,自嘲地笑。“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在这个浮躁的时代里,连悲哀都是刻意的,急切的恋爱,华丽的伤感,一切都是戏。”

  她停下来,望住水小宛,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女孩子:“水小宛,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居然可以把自己埋在故衣堆里,心如止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可以像童话一样地生存。我打电话,恐吓你,骚扰你,不是因为我有多爱张之也,我就算真爱一个人,也不会那样辛苦。我哭着给你打电话,让你离开他,故弄玄虚地吓你,戏弄你,就是想打乱你的生活,看不得你活得那么平静,那么从容。”

  “你高估我了。”小宛摇头,“我并不平静,也不从容。对于爱情游戏,我太幼稚无能了。我懂得分辨戏服中什么是大饭单与小饭单,分辨花斗篷和素斗篷,知道斜披女蟒代表女帅点兵,斜披素褶代表英雄末路。可是,我不懂得分辨男人与女人,喜欢与爱情,情与欲,真与假,我甚至不能够了解之也是不是真的爱过我。你导演了那幕午夜凶铃,又在上海宾馆里当着我的面同他亲热,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想死……我很庆幸现在仍然能站在这里同你说话,被你夸奖一声从容。可是,从容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爱情的失败。在这场三角戏里,你才是成功者。”

  “没有,我并不成功。”意外的,是薇薇恩也连连地摇着头,两个女孩子,好像在争着比谁更失败。

  薇薇恩,这个争强好胜到了不择手段的女魔头,此刻变得无比软弱,她无助地望着这个曾经被自己视为掌中鼠的水小宛,苦恼地倾诉:“我本来以为,无论什么时候回头,之也总是会在的。他以前也离开过我,交过别的女朋友,可是只要我一招手,他就会回到我身边。都说女人最不容易忘记初恋,其实男人才更加在乎。因为他在乎他自己的过去,在乎他真心爱过的女人,不愿意看到她失意。男人是有保护欲的,在之也的心中,我永远都是他的邻家小妹,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可是这一次,他离开了我,不肯再回来,不肯再等……”

  “他不是已经回到你身边了吗?”小宛越发不明白,“你们不是已经和好了?”

  “可他并不是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的。”薇薇恩眯起眼睛,重新拿起烟盒来,可是想了想,到底还是放下了,同时放下的还有骄傲与自得。“那天,我跟父亲一起来找他,陪他的父母一起去看戏,我说想重新跟他在一起,可是他竟然拒绝我。那是他第一次拒绝我!他说他已经有了女朋友,想要认认真真地谈一次恋爱,他说不想对不起你。我简直要笑死了,这竟然是张之也说的话!他竟然有胆这样对我说话!所以我想,不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他回头——我做到了,可是,他已经不再是张之也,他成了废人。”

  “废人……”小宛不懂。

  薇薇恩忽然笑了:“你不明白是不是?你还没跟他上过床,是不是?”笑声越来越响,近于失态,“张之也那么冲动的人,居然可以一直在你面前装君子,真不容易。就冲这个,我就知道,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不是我。”

  小宛低下头,想起海蓝酒店之夜,她赤裸地站在张之也面前,而他扬长而去。

  现在,她真的有点懂得阿陶的话了,张之也的拒绝,未尝不是一种成全。他的心中,一定有着与她同样强烈的痛与自责。甚至,他可能比她更挣扎。

  “之也他,现在过得好吗?”

  “不好,非常不好。”薇薇恩继续不顾一切地狂笑着,笑出眼泪,“他成了一个废人,就是把最美的女人扒光了摆到他面前,他也无能为力了。刚和你分手的那些日子,他天天和我做爱,疯狂地做,可是后来就不行了,怎么都不行,我用尽办法,求他,逗他,为他什么都肯做,可是他再也做不成男人,他甚至去酒吧找妓女,还是不行,他做了一回君子,现在只能永远做君子了,哈哈哈,君子,哈哈哈哈……”

  忽然,她的狂笑戛然而止,就好像被谁掐住了脖子一样,用手捂着嘴,惊恐地望向门口。

  小宛回头,看到雨中站着黑衣黑伞的赵嬷嬷,灰白的发辫,青白的脸,像只鬼。

  赵嬷嬷走进来,表情阴冷,声音僵硬:“他死了。”

  薇薇恩连连后退,迟疑地问:“你是人是鬼?”

  “我现在是人,很快就是鬼了。”赵嬷嬷答,忽然扬声大笑起来,笑得比薇薇恩刚才的歇斯底里更加张扬嘶哑,花白的辫发随之硬梆梆地一跳。滑稽而古怪。

  薇薇恩尖叫一声,再也忍不住,夺门而逃。

  小宛望着赵嬷嬷:“谁?您说谁死了?”

  “村长,村长死了。我知道是你做的。”

  “村长?什么村长?会计嬷嬷,你在说什么?”

  “你找到谁,谁就会很快死去,是你,是你做的。他死的样子,和张朝天,和胡瞎子,一模一样,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赵嬷嬷步步逼近,阴恻恻地问:“说吧,什么时候轮到我?我不怕。”

  “会计嬷嬷,你在说什么呀?”小宛莫明其妙,“我可不认识什么村长,也没去找过他。”

  “那个记者去过。”赵嬷嬷忽然尖叫起来,“他去调查我的底细。”

  “张之也?”

  “就是他。他去找过那个村长,问过我的事,他刚走,村长就死了。你找谁,谁就会死,我知道的。告诉你,我不怕死,我不在乎了,你替我报了仇,我就是死了,也瞑目。”

  “报仇?什么仇?”小宛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村长,是你的朋友?你怀疑他的死同张之也有关?你要替他报仇?”

  “我替他报仇?”赵嬷嬷忽然又一次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嘶哑,比哭还难听,笑着笑着,就真变成了哭。“我替他报仇?我恨不得吃他的肉挫他的骨,我睡着醒着都想着要找他报仇,可是没本事。现在他死了,死得和胡瘸子一模一样,我知道他是若梅英弄死的,我高兴,我高兴,我现在心满意足了……”赵嬷嬷的声音已经笑得唭哑了,发出磨刀般的声音,“水小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若梅英是怎么死的吗?让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你知道?”小宛大惊,“你上次不是说不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是因为我害怕,我怕我说出来,就没命了。太惨了,太惨了。那天太庙大烧衣,接着闹武斗,分成两派,互相开火,乱成一团,若梅英被胡伯那一伙抢了去,关起来,关在一个小楼里,楼很高,派人把守着,有武器,不许人上去,再后来,就出事儿了,她死得很惨,很惨。我眼睁睁看着她从楼上跳下来的,看着她摔得血肉模糊,就像一个破娃娃一样,那样子太惨了,我怕极了,怕得发噩梦,所以才要离开北京,可是没想到……”

  “那现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了呢?”

  “因为我的仇已经报了,我不再在乎生死,我只求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轮到我,什么时候……”

  “不会的。”小宛悲哀地看着赵嬷嬷,“梅英不会害你,她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她会,她当然会。我斗过她,打过她,她看着我,我抡起鞭子,打在她身上,她的脸,她的眼睛,那么美,她看着我……”

  “赵嬷嬷,梅英真的不会害你的,因为她……”小宛犹豫了再犹豫,然而最终,她决定还是让一切水落石出。“她,她是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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