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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乌鸦

  第一章

  乌鸦

  1

  慈宁宫正殿前,小建宁孤独地坐在空荡荡的永康左门台阶上,久久地仰头注视着索伦杆顶盘旋的乌鸦。

  满人视乌鸦为神鸟,当成祖先那样侍奉,盛京宫里,到处都陈放着喂养乌鸦的神器,走到哪里都听到乌鸦啼笑皆非的叫声。据说,这是因为乌鸦曾经救过满人祖先的命。

  然而建宁却自小就厌恶这丑陋的黑色扁毛畜牲,听到它们的叫声就觉得不快。她盼望了那么久,想要一睹中原皇宫的威风,可是千里迢迢地来了才发现,在这里也躲不开乌鸦的追随。它们竟然比她更早地来到了京城,更早地做了皇宫的主人,偌大的北京宫殿,几乎就是乌鸦的天下。它们飞得比她高,看得比她远,地位超脱,生活优裕,它们,比她更像是一个贵族,一个格格,是大清朝真正的宠儿。

  建宁的眼睛酸痛,低下头,用自己的手臂抱紧自己的肩。苍青阴郁的天色使她越发觉得冷,却仍不愿意进屋,她站起身跺一跺有些冻麻了的双脚,寂寞地想:皇帝哥哥什么时候才能下朝呢?他今天的心情怎么样?会有时间陪自己玩吗?

  每天早晚,福临都会来慈宁宫给两位皇太后请安,有时礼服,有时便服,有时乘舆,有时步行。但是无论乘舆还是走路,都会在永康左门这里下轿,走到慈宁宫行跪安礼。那么从永康左门到慈宁宫正殿的这一小段路,便是建宁最快乐的时候,她会牵着皇帝哥哥的手,在很短的时间里说很多的悄悄话,把自己的开心与不开心统统告诉他。

  只可惜,她总是不开心的时候居多,而开心的事,则大多与皇帝哥哥有关。

  福临,大概是这偌大皇宫里惟一可以让建宁展颜欢笑的人。

  当然,建宁每天对着两位皇太后也会笑,而且常常笑,可是她笑得很辛苦。小小女孩儿,才只六岁已经懂得什么叫委屈求全,什么叫咽泪装欢。理由很简单——她虽然是一位公主,但她同时也是一个孤儿。娇生惯养于慈宁宫中,她的身边簇拥着无数无数,然而,他们中没有她的亲人,没有她的朋友。整个皇宫里,她有数不清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然而她没有阿玛,也没有额娘,那些兄弟姐妹也从来不会同情她、关心她,只除了——九哥福临。

  也许是因为她自小跟在太后身边、同福临一起长大的缘故吧,她与皇帝哥哥特别投机、亲睦。

  父母双亡与福临登基是在同一年发生的两件大事。

  那年,建宁才三岁,是大清开国皇帝皇太极的掌上明珠,盛京宫中最受宠爱的小公主。按清宫规矩,皇后所生之女满十三岁后便可册封为固伦公主,庶出的格格则为和硕公主,可是建宁未满岁即受册封,享受和硕公主所有的俸禄,这前所未有的殊荣使得所有的格格和阿哥既羡且妒,看建宁的眼光中总是搀杂着怨恨、忌惮、挑剔、不屑等种种情绪,只是因为皇阿玛对建宁的关怀备至才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那年冬天,皇太极突然驾崩,连遗言也未曾留下一句;接着福临从纷扰复杂的宫廷夺权大战中脱颖而出,以六岁稚龄离奇登基,赢得八旗崇戴,即位大清皇帝;登基礼尚未举行,关睢宫静妃绮蕾将女儿建宁托付给永福宫庄妃大玉儿,自缢殉主。建宁,在一夜之间从备受宠爱的天之骄女变成了无父无母的三岁孤儿。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的情景。是个阴天,阴得像坠了铅,沉甸甸地几乎紧捱着盛京宫殿的最高建筑凤凰楼,是被楼檐硬生生给顶住了,飞起的角檐将天空划破了一道伤口,若有若无地漏些雨丝下来。

  绮蕾脱下旗服,改作禅家打扮,素衣芒鞋,不施脂粉,拉着建宁一步千钧地走进永福宫来,一进门便叫建宁给庄妃跪下,接着自己也跪下了,哀婉沉痛地请求:“先皇待绮蕾恩深义重,今不幸乘鹤仙去,绮蕾自该请殉。惟有幼女建宁,是绮蕾心中一份牵挂,故来托付娘娘,求娘娘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将建宁收为义女,教导成人。则绮蕾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

  当时,刚刚晋升为皇太后的庄妃大玉儿与辅政王多尔衮正对坐着商议登基大典的细节,看到绮蕾的装扮言行,都既惊动又敬佩,久久不语。是庄妃先开口:“难得你如此忠心刚烈,我倒不好劝你,违了你的心愿了。我若不是因为福临年弱登基,也必然追随先帝去了。既这样,你请放心,我必不会亏待了建宁便是。”

  建宁遵照母亲的意思给庄妃磕了头,口称“额娘”。但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有额娘的,可是额娘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叫别的女人额娘,她抱住母亲的腿苦苦哀求:“额娘,建宁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额娘不要我了。额娘,你能不能再抱一抱建宁?”

  她的话,让多尔衮这个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也禁不住眼角润湿,可是绮蕾却忍心地只做没听见,对着庄妃深深拜下去,行诀别大礼。反是庄妃劝道:“你就再抱一抱她吧,别叫孩子心里一直留着疙瘩。”

  绮蕾这才低下头,猛地抱住女儿,将脸埋在女儿的发间,剧烈地颤抖起来。建宁原先因为母亲教过不许哭,进门后一直强忍着,忍得眼眶发疼也不敢哭,可是一旦投入母亲怀抱,闻到那种亲切熟悉的母亲体香,却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额娘,别不要我呀,建宁以后会乖的,额娘,你抱我,别放手呀,别跟我分开,抱紧我……”

  她哭得那样伤,那样痛,就是铁石心肠听了也会动情。然而身为母亲的绮蕾,却只是浑身一震,手上微微用力,将女儿再抱了一抱,竟然转身放下,撒手便走。自始至终,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悲苦,并且在她放下建宁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一直一直地走出去,走过永福宫的长廊,走出女儿的视线,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她的脚步并不见得沉重,甚至也不踌躇,只是比平时略见急促。然而经过门槛时,她停了一下,弯下身来,拾起一只断了翅的蝴蝶,将它轻轻放在一丛兰花树下,便继续往前走了。

  建宁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母亲的那一低头,她不明白,母亲可以怜惜一只断翅的蝴蝶,为什么却不怜惜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母亲走了,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走了。建宁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不是一位母亲,而只是盛妆重裹的玩偶,被装殓在一只鲜花环护的棺材里,随着阿玛皇太极殉葬于地下。

  而建宁的童年,也成为另一件昂贵的殉葬品。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真正地笑过。笑容,只是一种表情,一种礼节,是因为需要,而不是因为快乐。

  幸好还有福临哥哥。

  福临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妹妹给予了无限的耐心与爱心,几乎是尽其所能地完成她一切要求,甚至肯以皇帝之身五体投地,让妹妹当马骑。有一次,他们这样戏耍的时候被庄妃皇太后见到,将福临狠狠训斥了一顿,还不许他用膳。但是,她却没有责罚建宁,甚至连一句斥骂也没有。

  庄妃对建宁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温和得既不像一位母亲,也不像一位太后,倒更像是邻居或者客人,看到她闯了祸也不会打骂,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有福临一份,也必然有建宁一份。宫里所有的人都说太后真是太仁慈了,将建宁宠上了天。可是建宁却觉得茫然,因为在太后无穷无尽的恩遇里,她感受不到任何的爱怜或者一丝暖意。她形容不出是哪里不对,却以一个孩子的心本能地感觉到,太后,毕竟不是母亲。在慈宁宫中,她应有尽有,予取予求,却独独没有亲情,没有快乐,没有童年。有的,是无限的孤单,寂寞,冷清,和彷徨。

  一个六岁女孩的彷徨,是不可言喻而无比沉重的。

  她惟一的盼望,就是皇帝哥哥下朝,如果政务或者功课不忙,可能会陪自己玩一小会儿。

  然而,已经夕阳西下了,乌鸦都已经喂过食,为什么皇帝哥哥却还不下朝呢?他今天不来慈宁宫请安,要和大臣们一起用膳吗?

  “建宁,你在这儿啊。”是素玛姑姑来找自己了。

  建宁回过头,盼望地问:“素玛姑姑,我在等皇帝哥哥,太后娘娘有没有说过他什么时候可以下朝呀?”

  “有什么可等的?反正皇上晚些时候总是要来请安的,那你不就见着了?”素玛笑嘻嘻地走过来牵起建宁的手,“你也要准备准备,就快用晚膳了。等下跟太后请安,记得要嘴甜点儿。”

  这些话是素玛每天都要说一遍的。素玛原来是服侍绮蕾的婢女,绮蕾临死之前,将她与女儿一起托付给了庄妃。在这个空荡荡的皇宫里,素玛可以说是惟一能与建宁一起缅怀绮蕾的人。她略微有些痴呆,但非常忠心,因此太后不但不嫌弃她,反而常常称赞她心地单纯,对她十分信任。

  建宁的食宿居止都是由素玛负责,要说建宁是素玛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只可惜,素玛心思迟慢,言语乏味,并不能成为建宁真正的良伴。而且,她的嘴里从来就说不出一句新鲜的话。

  “格格,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知道多穿几件?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好?天天老是惦着往外跑,就不肯好好在屋里呆会儿,绣绣花学学画不好吗?还不快跟我回去呢。”

  建宁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忽然眼睛一亮,看到对面柳叶桥上扭呀扭地走来一个小宫女,穿着汉服,多么奇怪。明朝亡国时,宫中十万太监跑了七万,叔父摄政王多尔衮进京后又赶走一大半,只精挑细选留下两千多名年轻敏捷的小太监和百来个资深老太监管事。但是也都已经改穿满人服饰,剃了头发,怎么还会有宫女穿着汉人的衣服呢?而且看她的样子,年龄不过三四岁,比自己还小,路都走不稳,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宫女呀。她是谁?莫非是某位汉大臣的女儿?可是那她又有什么资格在宫里自由行走?

  “姑姑,你看。”建宁嘴里说着你看,脚下却不停,早已经挣脱素玛向那小宫女跑去。

  小宫女也看到建宁了,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竟扶着桥栏杆愣住了,既不行礼,也不问候。

  就在建宁已经快跑到桥边的时候,偏门里忽然闪出一位年长的宫女,拉住那小女孩的手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是一再叮嘱你,不要到内苑来吗?”说完拉着女孩便走,好像很怕被建宁叫住的样子。

  建宁很想叫住她们训斥一顿,可是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越急越说不出话来,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宫女消失在角门外。

  这时候素玛也追了上来,同样是气吁吁地拉着建宁说:“怎么越叫越跑?还不快跟我回去呢。”

  “素玛,你看见刚才那个小宫女了吗?她的衣服怎么那么奇怪?”

  “什么小宫女?别编故事了,再不回去,太后娘娘要骂的。”

  “太后娘娘才不会骂我。”建宁有些落寞地说,然后又是眼睛一亮,欢跳起来,“皇帝哥哥来了!”

  对面来的,可不正是大清幼主顺治帝福临吗,只见他头戴紫貂暖帽,身穿宝蓝色常服,虽只是家常打扮,却是龙睛凤目,不怒自威。见到小妹子欢喜雀跃地迎上来,福临赶紧下了轿,拉着妹妹的手说:“又在等我吧?冷不冷?是不是等急了?”

  “皇帝哥哥,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呀?素玛姑姑都催了我好几次了,差点就接不到你。刚才我看见一个小宫女,穿的衣裳好奇怪,我本来想追她的,可是她走进那个门儿就不见了……”建宁拉着福临的手,一路叽叽咯咯地说着往慈宁宫来,说到一半忽然打住,凝视着哥哥的脸说:“皇帝哥哥,你为什么一直皱着眉?是做皇帝不开心么?”

  福临叹息说:“这个傀儡皇上,有什么可开心的?我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才会开心呢。”可他嘴上这么说着,脸色却殊无喜悦。

  建宁还想再问,可是慈宁宫已经到了,近侍太监吴良辅高声通报:“皇上驾到——”宫女们立即列着队恭迎出来,雁翅状侧立两行,口里道着“皇上万福”,深深行下礼去,便如插葱一般。福临端起皇帝的架子一路摆着手说“免礼”一路走进宫来,建宁悄悄跟在身后,低眉敛额,不敢放肆。

  2

  两位皇太后——哲哲太后与庄妃太后已经双双端坐在凤榻上等候了。哲哲是先皇的中宫皇后,而庄妃是福临的生母,更有渊源的是,这两位皇太后是姑侄关系,都来自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家族。

  在皇太极时期,后宫一直是蒙古女儿的天下,是清朝势力满蒙合作最集中的体现。而这蒙古嫔妃,又分为科尔沁部落与阿霸垓部落两大势力,贵妃娜木钟和淑妃巴特玛就都是阿霸垓部落的。其中巴特玛家世平平,又无儿无女,不足为惧;娜木钟却出身贵族,且生有十阿哥博果尔,与建宁同年,因此成为后宫中与皇后势均力敌最具威胁的一支力量。然而福临的离奇登基,使得这两股势力的较量忽然间分出了高低,而且不是一般的区分,简直是失以毫厘谬以千里,从一步之差到了天壤之别。福临,成为九五至尊的大清皇帝;而博果尔,虽然只小了福临三岁,出身甚至比福临更高贵,却只能封为王爷。娜木钟从此便一改飞扬跋扈的脾气,偃旗息鼓,变得谨言慎行起来,除了隔三岔五地在宫中小宴几位谈得来的命妇嫔妃之外,便很少有什么逾礼之举了。

  福临走进宫来,恭恭敬敬地先给哲哲太后行了礼,又向母后皇太后问安。哲哲问:“用过膳没?”福临笑答:“略用过些点心,这会儿已经不饿了。”

  哲哲便点点头,说:“既然这样,便不叫你多吃,晚上用功饿了,再叫御膳房备些点心就是了。”福临答应了,又笑着说:“太后总是把我当小孩子,一见面就问吃的。”哲哲笑着说:“难道你做了皇上,便不是小孩子了么?”侍立的人便都露出笑容来,却不敢出声,只低着头给皇上换茶水。

  寒暄过了,庄妃才缓缓地问起政事:“今儿散朝得晚,是有什么大事吗?”

  福临犹疑了一下,方道:“也没什么大事,有几个大臣上书说,叔父摄政王体有风疾,不能跪拜,请求免去他面君时的跪拜之礼。”

  “是这样?”庄妃微微一愣,心中唏嘘,脸上却不做表情,只淡淡问,“那皇上怎么说?”

  福临道:“当然只得答应。现在朝中大事都是叔父摄政王做主,文武百官都看着他的脸色行事,想必这次上疏也是他的意思,百官不过做做样子,折子上说:‘国家既定,享有升平,皆皇叔父王福泽所致。’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还能不答应吗?何况,朕答不答应,又有什么分别?”

  庄妃听他的语气十分不满,知道儿子年幼登基,外表辉煌荣耀,其实重任难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心疼儿子,却不好说什么,只规劝:“做得很好。睿亲王叔开国创业,定鼎中原,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而今年过不惑,仍不辞辛苦,辅佐朝政,皇上体恤功臣,免去王叔跪拜之礼也是应当的。跪拜只是形式,皇上不必介怀。”

  福临冷笑说:“额娘说得是,跪拜只是形式,我坐朝也只是形式,如何执政,根本也不关儿子的事。王叔还叫儿子转告额娘,说晚一些会亲自进宫来同额娘商议大事的。”

  庄妃将脸一沉,厉声说:“体谅老臣,是皇上的敦厚仁和,皇上贵为天子,当言行一致,既然已经下谕旨允许辅政王免于跪拜,就该心平气和、心口如一才是。怎么能在口头上答应,心中却怀不满之情?勉勉强强,委委琐琐,这可不是君主的德行言止。何况睿亲王叔进宫来与我们妇道人家议政,也是敬重皇上,虽为辅政,不敢趱越的意思。皇上岂可不知?”

  福临听了,汗流浃背,忙垂首答应:“额娘教训的是,儿臣知错了。”又一一汇报朝议大事,“财政官员上奏,今岁行盐共三百七十廿万四千三十二引,课银一百七十六万五千三百六十一两四钱九分,铸钱十三亿三千三百三十八万四千七百九十四文。于广东、河南、江西三处开炉铸钱。”

  哲哲太后笑起来:“难为皇上记得住,说得这样清楚。”

  庄妃点点头,又问:“南边的事怎样了?”

  福临回道:“南明唐王隆武政权被咱们歼灭后,那些故明大臣又各自拥立藩王,分别定号绍武、永历,两王朝自相残杀,不堪一击。去年两广提督李成栋攻占广州,消灭绍武政权后,又乘胜追击,永历朱由榔自肇庆逃往梧州,再奔平乐,从桂林移驻全州,又从靖州到柳州,闻警即逃,现在又退回桂林了。”

  哲哲忍不住笑道:“这是什么皇帝呀,整天就是东逃西窜的,怎么一点主见没有?”

  庄妃道:“这算什么?我听说前一任弘光小朝廷的那个皇上还更加荒唐呢,咱们的大清铁骑都已经逼近江边了,那朱由崧还忙着逼臣子们替他征选美女,又命人捉癞蛤蟆为他配制中药,灯笼上写着‘奉旨捕蟾’,所以人们给他取了个雅号叫作‘蛤蟆天子’。”一习话,说得旁边侍立的宫女们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庄妃又道:“朱由崧固然荒淫,朱由榔也是一般无用,我听说他为人软弱多疑,又最是胆小无主见。自从他去年十月在肇庆即位后,凡事宠信宦官,又不能顾全大局,一直忙着与绍武政权内战,又怎能是我大清铁骑的对手呢?南明灭亡,是迟早的事。就是我们不出兵,他们自己也会把自己逼上绝路的。”又问了儿子一些朝廷奖惩细节,挥手说:“你累了一天,早些歇着,这便跪安吧。等下睿亲王叔来了,你也不用陪着了。”

  福临谢恩辞去。大玉儿眼看着儿子走远,这才回头向哲哲道:“姑姑听听,多尔衮这是什么意思?”

  哲哲早已忘了刚才的话茬,闻言要想一下才说:“果真叫你说中了,多尔衮的野心越来越大,先是把‘辅政王’改成‘摄政王’,后来又改成‘皇叔父王’,现在干脆连跪拜之礼也要免了,这分明是目无君主,不把福临当皇上,不愿叩拜称臣的意思。这不是反了吗?”

  庄妃沉吟:“他这是在试探咱们,要是答应呢,明摆着咱们是怕了他;要是不答应,他后面一准儿还有使不完的招式,姑姑想那些文武大臣会善罢甘休吗?议到最后,还是得应着,那样,反而输在明处,连脸面都保不住了。”

  哲哲发愣道:“那是只得答应他了。难怪你说福临做得对。可是这样下去,一起一起的,他不是越发要跃过福临的头去了吗?当年是他第一个打进宫里来的,那李闯烧了紫禁城,他以修复为名拖着我们,不教马上来京,就该加紧修复正殿呀。可是修了半年,却只修位育宫,不修乾清宫,依我说,根本就是把乾清宫给他自己留着,没打算让皇上住进去。他眼里,根本就没有皇上,就像这位育宫是临时寝宫,他是把皇上也当作临时皇上。保不定哪一天,他叫那些大臣再上个折子,奏请废帝另立,明说他要当皇上,那时却怎么好?”

  这忧虑在大玉儿心中盘桓已久,却是无计可施,今日听到姑姑明白问出,暗暗踌躇,无话可答。

  哲哲又道:“他为着大阿哥豪格当年和他争帝位的事儿,一直怀恨在心,如今权倾朝野,一手遮天,隔三岔五地便寻豪格的晦气。前不久捏了个错儿把豪格拿进宗人府关了几十天,大臣们已经上了折子奏请恩罚决断了,咱们也求情让他放人,他面子上答应,暗里指使狱吏严刑拷打,生生把个大阿哥给弄死了,对外还要佯称暴病。豪格说什么也是受封的亲王,先皇的嫡血,曾经追随先帝立下战功无数的,他多尔衮尚且如此任意妄为,草菅人命,还会把我们孤儿寡母的放在眼里吗?”

  说起争帝内幕,大玉儿原是有些心病的,便拿话支吾开说:“这些都已是旧事了,既成事实,说他何益?”哲哲道:“说是旧事,可还没完,又有新闻呢。听说豪格尸骨未寒,多尔衮已经把肃亲王福晋嘉腊氏娶进府里做侧福晋了。虽说咱们满人向来不在乎这些尊卑礼法,原有‘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老规矩,可是当叔叔的谋夺亲侄儿媳妇倒从没听说过,也不嫌寒碜。”

  庄妃自命手眼通天算无遗策,却还从未听说过王叔娶福晋的事,大惊失色道:“这是从哪里听说的?可真么?”哲哲道:“怎么不真?朝里朝外传得沸沸扬扬的,我还当你早就知道了呢。多尔衮常常进宫来与你商议朝政,倒没同你说过么?”庄妃心中恨恨不已,可是听姑姑的口吻分明含有讥讽之意,似乎在幸灾乐祸,便不肯落人笑柄,故作冷淡说:“这十四叔也闹得太不像了。不过豪格既然获罪,被夺了牛录家产,他的家眷便须充公,属于官中财产,交由礼部商议分割。十四叔是摄政王,他既然看中了嘉腊氏,要收归侧福晋,也是在礼法之中,无可厚非,不算越矩。”

  哲哲听她这样说了,无法可想,也只得说:“如今皇上还小,国祚运转尚要多多仰仗多尔衮,不能和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明着开战。老话儿说的:打断胳膊,藏在袖子里;打落牙齿,吞到肚子里。咱们孤儿寡母,又怎么是他的对手,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望天保佑福临早日长大,顺利亲政,就是天可怜见了。”

  这最后的两句话,却是真真儿地说到了庄妃大玉儿的心里去, 不由得沉默下来。半晌,挥手说:“传膳吧。”

  一时晚膳传到,执事女官迎春和忍冬摆起炕桌来,侍候两位太后来至堂屋坐下,建宁坐在一角相陪。这是她与别的格格们最不同的一点,其余的格格都要在嬷嬷带领下统一食宿,除了早晚请安,不能与额娘们常见面。只有她可以跟着太后住在慈宁宫里,太后吃什么她也吃什么,并且拥有独自的寝殿。但是,虽然庄妃太后给予了建宁许多的殊荣,让她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并且一直沿袭皇太极时代的封赐,让她享用和硕公主的俸禄,逢年过节时赏赐总比别人丰厚一倍。建宁却仍是不快乐,不自在,并且感觉到无边无际的寂寞孤单。

  庄妃太后规矩大,礼数多,教子有方,可以将一位六岁阿哥提拔为少年天子。在世人的心目中,她不只是一个女人,而更是一位女神。这女神是威严的,高贵的,聪慧的,完美的,即使在用膳的时候也举止端庄,不苟言笑,无论咀嚼食物还是喝汤尝菜,绝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她检查每一份菜单,亲自斟酌一日两膳的定量,并向洋人学习吃西餐的方法,中西合璧,兼收并蓄,严格规定用中餐或西餐的时间与菜式,遵守每一道程序与步骤。不像用膳,倒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又像做文章,讲究起承转合。细嚼慢咽,是在润笔挥毫;布菜品汤,则似行文断句。

  建宁很希望自己也可以做到这般节制有礼,却不知怎的,总是断章取义,越紧张就越出错,上下牙打架似地发出很响的咀嚼声——也许并没有那么响,而是在寂静和肃穆中夸张了声音和感觉的缘故。有一次庄妃太后带笑形容她吃饭就像“咬牙切齿一样”,引得周围的宫女都掩了嘴无声地笑起来。建宁益发局促,觉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就连喉咙里也长出眼睛来,在窥视她、嘲笑她、质问她,为什么一位高贵的格格,吃东西会这么粗鄙?

  她恨不得不需要咀嚼就可以吞咽,却又招来新的麻烦,发出更多莫名其妙的声响,不是忽然打了个嗝,就是无端呛咳。每每此时,庄妃倒也并不责备,只是用眼角瞟她一眼,露出些许嫌责的意思,然后便当作没看见没听见,好像在极力隐忍什么;哲哲皇太后有时候会问两句,但是当然是没有答案的,也不过说些“小心点别噎着”之类的废话,听起来不像是叮嘱倒像是命令。然而,谁又是情愿想噎着呢?

  建宁并不想同两位太后一起用膳,每一次用膳对她来说都好比用刑。而这种痛苦又是无以言喻的,仿佛小虫子般咬啮着她的心,幼小的心灵已经千疮百孔,但是无人看见,就连她自己,因为自小已然,经惯历惯,也只以为理当如此了。她吃得并不多,可是每顿饭都饱腻异常,好像胃里含着块砖头,在等待慢慢消化。尤其今晚吃的是西餐,七成熟牛排配法兰西红酒,怪香怪气,半生不熟,尤其不容易下咽。而且庄妃皇太后的神色也似乎比往常更加凝重,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连哲哲太后都显得心事重重。建宁也就越发紧张,她一向最害怕吃西餐,因为西餐的规矩比起满洲食物或是中原菜式来都更麻烦也更怪异,不用筷子而用刀叉,上阵打仗一样。建宁完全无法准确地用刀子和叉子将牛排割成一小块,庄妃太后也早已放弃继续教她,她说过无法忍受建宁用刀子刮铁板的声音,总是让素玛把牛排切好后再端给她。

  因此在哲哲和庄妃用刀叉分割牛排边切边吃的时候,建宁总是呆坐一旁,静等着素玛帮她切食物,这使她格外困窘,于是在牛肉送上来的时候也就格外不敢发声咀嚼,只得囫囵吞下。天知道牛肉有多么难以消化,那一口口咽下去的,简直不是牛肉,而是石头。她真不明白太后娘娘怎么会喜欢这种奇异而邪恶的食物,简直茹毛饮血一般;她更不懂得娘娘怎么可以将宰割的动作进行得如此斯文,优雅。并且在这宰割的过程中,娘娘似乎得到了某种满足,本来微微蹙着的眉也渐渐舒展了开来。

  建宁的胃胀极了,心也闷极了,她也要找一份安慰,一份舒展,于是,用过晚膳后,她又悄悄溜出慈宁宫,偷偷从后右门跑去位育宫找皇帝哥哥了。一路上遇到侍卫,能躲便躲,实在躲不开就假称是奉太后之命找皇帝哥哥说一句要紧的话。那些侍卫明知她是扯谎,但是谁又肯得罪这个刁蛮任性的建宁格格,便都假装相信,由她过去。

  3

  福临六岁登基,肩挑日月。四年来,晨练武,夜读书,日间还要临朝听政、批阅奏章,开口“朕少德能”、闭口“臣等辛苦”,虽然贵为天子,却难得说一句真正属于自己的话,生活中更无一些少年乐趣。然而他已经习惯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使命。他是天子,负有国家社稷的重任,整个大清的命运都在他身上,而他自己,还有更崇高的目标,更伟大的理想:那就是——满汉统一。

  他从小跟着母亲学习汉文化,学习四书五经,学习《史记》、《资治通鉴》,甚至野史轶传。他喜欢汉字,觉得比满文更有韵味,有气质,有种令人迷恋的力量。当他沉浸在那些汉文学的诗词歌赋中时,他会暂时地忘记不能亲政的苦恼、朝廷各派势力的角逐、以及那些关于后宫秽闻的传言,而进入一个宁静旷远的世界,心清气爽。

  今夜他用以解忧的,是一卷《漱玉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不知怎么,念着这个宋代女词人的诗句,清宫中的亭台楼阁文臣武将都会从脑海中一一淡去,而眼前浮起的,是一个汉人小姑娘越来越清晰的娇花映水一般的面容。长飞入鬓的修眉,水杏儿样的眼睛,皮肤白皙,樱桃小口总是抿得紧紧地,一旦开口,却是伶牙俐齿,词锋锐利。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也就五六岁吧,可是已经有种少女的风情,冷,而且艳,拒人千里之外,却又偏偏令人心生爱慕。

  那是在盛京旧宫的时候,总有四五年前了吧,自己还没有登基为帝,只是九阿哥福临。有一次去校场习箭时,在十王亭边儿上的值房小屋里遇到一个被囚禁的女孩。他不知道是谁囚禁了她,又为什么囚在皇宫里,更不知道她是谁,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来得及问。他只是隔着窗子和她谈论千家诗,看见她美丽的小脸上流露出骄傲与倔犟,从而显露出一种前所未见贵不可言的娇艳。

  他少年的心为之怦然而动,忍不住向她许诺:“等我做了皇上,一定封你为妃。”不知为什么,这句童真的誓言却惹得那女孩大怒起来,骂他“清狗”,一顿发作将他赶走。等到他隔天再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那个小屋空空的,就好像从来没有那样一个女孩存在过似的。

  当时,他还为了这件事大哭大闹了一场,然而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额娘这次丝毫不同情他,还冤枉他是不是眼睛花了,说从来没听说过有那么一个女孩。宫中其他的人,也都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那是他少年时代的第一次爱情,也是他少年的第一道伤痕,伤得很重,很疼,尤其因为无人理解,就更加深沉。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联合起来欺骗他,明明有过那么一个女孩子的,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他的幻想,更不明白他们将那女孩送去了哪里。他只知道,他想寻找她,再次见到她时,一定要实现自己少年的承诺,封她为妃。

  现在,他已经做了皇上,完成了少时梦想,可是,那位美丽倔犟的小女孩在哪里呢?可不可以颁一道旨,就像从前的宫廷选秀那样,将普天下的女子都遴选一遍,挖地三尺将那女孩找出来?可惜,他连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找呢?不知道多少次梦里见到她,他追着问:“姑娘,你是谁家的姑娘?”梦里,她好像回答过他的,可是,他没有一次听得清楚;梦里,他不住地告诉自己,要听清,要记得。然而梦醒之时,却仍然心事成空。

  近侍太监吴良辅已经催促了几次,恭请皇上就寝,但是顺治仍是摆一摆手,不加理睬。今天,他在朝堂上的烦恼比往常更多,压力比往常更重,所以,他今夜要读的诗书也会比往常更多,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福临长长叹息。却听到门外有人娇笑:“什么相思?什么闲愁?皇帝哥哥,你还在为睿亲王叔的折子犯愁么?”

  “建宁,你又偷跑出来了?”福临又惊又喜,忙招呼妹妹上炕来,将锦被裹住她的脚,将自己用的雄黄暖手塞在她手中,又命吴良辅在香炉内焚起辟寒香丹,顿时满屋里暖洋洋地热气四溢。建宁经这热气一激,忍不住“啊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福临半真半假地教训:“慈宁宫离这里不近,这么冷的天,又这么晚了,你还到处乱跑。要是被皇额娘知道,一定会骂你的。”

  “太后娘娘才不会骂我,最多说声下次别这样儿了。”建宁笑嘻嘻地说,“九哥,你只爱看这些汉人的书,不怕大臣们又说你推崇汉学吗?”

  福临正色说:“我正要同你说,你也不小了,可是总不爱念书。其实你要肯用心去读,就会发现汉人诗词里的好处,真是妙趣横生呢。皇额娘的学问最好的,如果你肯学,她一定会教你的。”

  建宁摇摇头,有些冷清地说:“太后娘娘每天很忙的,满屋里都是史书医书,她自己用功都用不过来,还要和睿亲王叔讨论国家大事,哪会有时间理我呢。”

  提到皇叔父多尔衮,福临的脸色又沉下来,心中暗暗不悦。建宁不察觉,翻开福临正看的《漱玉词》说:“九哥,你既然说诗词有那么多好处,你便讲给我听听好不好?”

  福临不忍拂其意,笑着说:“好啊,比如这位南宋第一女词人李清照……”建宁讶异:“是个女子么?”福临道:“是呀。她虽然是个女子,可是学问比所有男人都好,胸中有大志向,词里有大意趣,或缠绵细致,或纵横捭阖,殊不与人同。今天先不与你讲她的词,倒先说她一首诗,极短,只有二十个字,很好记的。”因朗声念道: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建宁随着念诵多次,虽不解其意,却也觉得朗朗上口,韵致盎然,低下头默默背诵。

  福临又细细讲解说:“李清照以词见长,诗作极少而有词意。比如这首五言绝句《垓下曲》,慷慨激昂,襟怀潇洒,一扫小儿女情致,用楚霸王自刎乌江的典故抒发壮志情怀,堪为天下英雄写照。”说到这里,又勾起愁思来,叹息说,“我从前见过一个汉人小姑娘,学问也很好的,她明知道我是满清贵族,可是丝毫不为所惧。如果她长大了,写的诗词,也一定会有李清照的气势。”

  建宁从前原听过福临的这段奇遇,笑道:“那个神秘汉人小姑娘吗?我今天倒也见着了一个,就在咱们宫里,才只有三四岁大。”

  福临笑了:“你说的那个,和我说的那个,不是一回事,差着好几岁呢。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她是大明长公主的女儿,就住在咱们建福花园的雨花阁里。”

  建宁惊讶地瞪大眼睛:“建福花园,那不是个荒园吗?不是已经被李自成放火烧掉了吗?”

  “花木烧了,园子还在呀。已经是废墟了,草长得比人还高。不过雨花阁也还在,修了一次,勉强能住人。大明长公主就住在那里,你看到的小姑娘,是她的女儿,不管怎么说,也是明朝的金枝玉叶,所以,我特许她可以在宫里继续穿汉服,反正是小女孩,又不会造反叛乱,又不会到处走,只要大臣们看不见,便不会说什么闲话。”说到那些大臣,福临便忍不住蹙眉,厌恶地说:“那些大臣可讨厌了,动不动就跪下来弹劾这个,建议那个,恨不得把天下汉人都杀光了才解气。朕略向着汉人说几句话,他们就大摇其头,再不就干脆不同朕说了,只向摄政王叔禀报。满汉一家,满汉一家,根本只是说说的,他们压根儿就没把朕的话放在心上。”

  建宁不关心这些朝廷大事,提起那些大臣来,她也很讨厌,因为他们总是惹得皇帝哥哥不高兴。而且,她早已留意到哥哥有个习惯,同她在一起时,他总是自称“我”的,一旦称自己为“朕”时,便是心情不好了。赶紧打断说:“大明公主长什么样子?我可不可以去探望她们?那个小女孩很有意思,我想去找她玩,可以吗?”

  “可以,但是不能让太后娘娘知道。”福临神秘地一笑,“告诉你,我也常常偷偷溜到建福花园去看她们。那个大明公主的学问很好,知道许多许多的宫廷故事,还会吟诗做画,可惜只剩下一只手臂,有些行动不便,而且已经出家做尼姑了,法号叫做慧清。”

  “什么,只有一只手臂吗?”建宁更加吃惊了,“怎么会有只有一只手臂的尼姑公主?”

  福临点点头说:“是呀,听说,她的另一只手臂还是大明崇祯皇帝给砍断的。”

  “是她的阿玛砍断的?他为什么要砍断自己亲生女儿的手臂?”

  “大概是他不想死后将女儿留在世上,被人欺侮吧。”福临天性善良,提起这些血腥的宫廷风云,大为不忍,戚戚然说:“我也是听宫里的太监们说的。听说李自成闯进皇宫那天,崇祯杀了很多嫔妃,还有一位小公主,然后就自己吊死在万寿山了。也许他觉得自己已经做不成皇上,保护不了女儿,就不如让她们陪自己一块死了算了。”

  建宁听了这话,只觉得心上猛地一撞,低下头去。虽然她不是很能听懂这个故事,更不能理解崇祯皇帝的做法,但是她隐隐觉得,这位大明公主与自己之间,似乎有什么共同之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都住在别人的宫殿里,最重要的是,她的父皇崇祯与自己的额娘绮蕾都是自缢而死的。只是,大明公主的父亲死前砍断了女儿的手臂,而自己的额娘自尽前却将自己托付给了皇太后。想起来,额娘在临死之前,也是一身出家人的打扮呢。这样一想,她仿佛已经看见了大明公主的长相穿着,便与额娘死前一模一样。小嘴一扁,几乎落下泪来。

  福临看到妹妹忽然绷起小脸,仿佛要哭的样子,也大约猜到她的心思。他对那位关睢宫的妃子绮蕾并没有太多印象,只依稀记得是一个美丽且沉默的女子,死于殉主。也就是从她死后,建宁妹妹便被送到了永福宫来,从此与自己朝夕相伴。好像便是从那时候起,建宁的眼中便有了一种破碎的东西,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绝望与哀伤。那种哀艳孤绝使得她在众兄妹中卓而不群,而使他时时觉得心疼,仿佛对她负有某种责任。

  此刻,妹妹的眼中又呈现出这种让他熟悉的破碎和忧伤,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得继续说故事,努力说得动听些,好移开妹妹的注意力:“这位长公主命大,被砍断了膀子,流了一地的血,却竟然没有死,被李自成救活了,仍然养在宫里。后来睿亲王叔搜宫,看到她打扮不俗,态度高贵,又只剩下一条胳膊,大为惊讶。服侍她的宫女跪下来给王叔磕头,请求饶命,说这是大明的长公主。王叔问清了事情的经过,就说:你们不用怕,连逆贼李闯都可以善待前朝公主,何况我们大清仁政呢?我们决不会伤害公主的。便下令要为这位公主重修殿阁,仍照老规矩奉养。但是公主自己请求迁居废园,说自愿出家,修心养性,不肯恋慕功名繁华。王叔答应了她,将建福花园赐给她住,让以前服侍她的那些宫女仍然服侍她,除了按时送去生活必需,不许任何人打扰她们。”

  建宁听得出了神,这时候忽然问:“可是那个女孩儿的阿玛呢?她的阿玛在哪里?”

  福临九岁大的男孩子,说起后宫隐私来却是有些腼腆,而且自己也是不大清楚,含含糊糊地道:“说起这个,竟没人知道这位公主的丈夫是谁。咱们来京不久,那女孩便出生了,此前谁都不知道公主有了身孕,且也从来没见过有男人在建福花园出入,想来这是她出家为尼前的私事,她不说,咱们总不能拷问她,再说她又不是咱们大清的公主,便只得大家含混过去罢了。”

  建宁越听越奇,对那小女孩更有说不出的好奇与好感,忽然醒悟过来,拍手说:“我知道了,这个大明公主要出家做尼姑,一定是为了不愿意穿我们满人衣裳的缘故。皇帝哥哥是体谅这一点,才特许她女儿穿汉服的。”

  福临料不到妹妹小小年纪,竟可以体谅出自己如此曲折含蓄的心思,不禁含笑夸奖:“你真聪明,这也想得到。”

  建宁得意,益发央求:“九哥带我去建福花园好不好?我们去听那大明公主讲故事。我还从没见过一个明朝的公主呢,让我这个大清格格会会那位大明公主好不好?”

  福临叹息:“可惜,她现在已经不是公主,而是尼姑了。”他看着妹妹黑漆漆的瞳仁里透露出那么热烈的渴望,敏感地查觉到妹妹貌似任性的请求下,其实是无法填补的寂寞孤单,忍不住便要满足她所有的心愿,答允说,“行,改天我若下朝回来得早,一定带你去探望她们。”

  “为什么不是今天呢?”建宁怂恿,“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现在?”福临犹豫,“太晚了,额娘知道了,会发脾气的。还是改一天,时间从容些,我再带你去。”

  建宁低了头,落寞地说:“改一天是哪天呢?自从来了北京后,哥哥住到这位育宫来,见一面也难,再也不能像盛京时那样,我们都在永福宫里,天天都可以见面。”福临听见建宁的声音里已有哽咽之意,不禁问:“建宁,你想念盛京吗?”建宁重新抬起头看着哥哥,悲伤地说:“我想念额娘。”头一仰,两行清泪像断线珍珠那样从她娇嫩的小脸上扑簌簌滚落下来。福临一阵心疼,身为皇上,即使不能亲政决策国家大事,难道还不能满足妹子的小小要求吗?到底是少年心性,心头一热,豪气地许诺:“好,去就去,我现在就带你去雨花阁。”

  4

  入夜的紫禁城是安静的,灯火静静地燃烧,乌鸦静静地盘旋,就连更夫鸣锣报时的声音都拖着难以言喻的苍凉尾声,只会将皇宫的夜渗透得更加清寂。

  明朝皇族的鬼魂还留守在清宫上方徘徊不去,这个传闻在紫禁城里十分盛行。亡朝前死了太多人,整个宫殿就好比明皇朝的巨大坟墓,各宫各殿,每到熄灯时分,便很少有人再敢出门夜行,就连侍卫都是约齐了三两同伴才敢巡更,不敢独身上路,而且,绝不交谈。因为如果高声说话,会惊动熟睡的皇室;而低声切切,又太像鬼语。

  太监吴良辅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福临牵着建宁的手沿着永巷躲躲闪闪地走着,先还只管想办法避开巡更的侍卫,实在避不过就别转面孔,叫吴良辅上前周旋;后来发现建筑越来越陌生,而且渐渐连侍卫的影子也见不到了,不禁越走越怕。便在这时,忽听到有铃声隐约细碎,且有个女子尖着声音叹息:“天下太平——”

  建宁吓得一缩脖子,躲在福临身后问:“皇帝哥哥,你听到吗?”福临也是惊得寒毛直竖,屏息不答。吴良辅听了两三声,禀道:“这大约是哪个宫女犯了错,在罚提铃行走。”建宁不明白:“什么叫提铃行走?”吴良辅道:“回格格,这是前明宫里传下来的老规矩了,有宫女犯错,便罚她提着铃铛彻夜行走,从落暮开始,每个时辰行一次,从乾清门出发,过日精门,到月华门,再回到乾清门,要边走边唱‘天下太平’。”

  福临蹙眉道:“宫里已经改朝换代,这些规矩倒还没改么?”吴良辅道:“如今宫里管事的有好多都还是前朝的宫女,因此许多规矩竟未大改。皇上若不喜欢,奴才明天就告诉各宫管事,把这些刑罚给除了。”

  建宁极力向铃声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深不见头的宫墙。这宫墙在夜里显得格外高大,一眼望过去竟有种插翅难飞的绝望,乌鸦在墙头飞过来划过去,好像窥探,偶尔“嘎”地一声,像是挖苦的笑又像是咒骂。遂使性子说:“下不下旨除掉这些宫规倒不打紧,最好皇帝哥哥能下一道旨,不许宫里再养乌鸦才好。”

  “别胡说,让别人听到是会犯忌的。”福临停下脚步,有些犹豫,眼看建福花园近了,倒不安起来,因问:“建宁,你冷不冷?”建宁早已怕了,可是好奇心比恐惧心更重,而且能和哥哥一起月夜冒险的兴奋感压过了所有的忌惮,因此硬撑着说:“我不冷,一点儿也不冷。”福临无奈,只得仍同她往前走。

  幸好天气虽冷,月光倒还清郎,照着永巷的小径,连砖块的形状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废园门头上的琉璃瓦泛着青冷的玉光,木漆斑驳,匾额不知是烧了还是扔了,露出老大一块醒目的空缺。吴良辅指着说:“皇上,这便是建福花园了,要通报吗?”福临试着上前推了推,那门里面竟没有拴,又或是烧掉了,竟然应手而开。

  仿佛有一阵冷冽的风呼啸而来,福临和建宁同时打了个寒颤,整个荒芜空旷的建福花园忽然间就暴露在了月光下,一览无余,碎石断墙,历历可见,或如虎蹲,或如狼踞,都头角狰狞,做势欲动;而草木扶疏,枝桠交错,随着风簌簌微响,又仿佛有许多看不见的人躲在树后窃窃私语。建宁惊叫一声,抱住哥哥,吓得声音都变了,牙齿打颤地问:“我们还要进去吗?”

  然而园里的人已经被惊动了,早有宫女挑灯出来,厉声问:“是谁?”吴良辅亦挑起宫灯高声喝道:“皇上在此,还不快去通报?”那宫女听到是当朝皇帝夜访,大惊失色,连请安也忘了,飞跑着进去通报。

  福临见那宫女的背影甚是高大,知是粗使宫女,看园守更的,心下颇不是滋味,堂堂的一个皇上,三更半夜拜访前明公主,成什么话?然而这时候已是进退两难,只得背负了手,沿着小路慢慢地行来。园里扶疏的草木这时候渐渐轮廓分明起来,顶着月光,仿佛一道道诱惑的眼神,极凶险而又幽艳。福临心中升起某种近乎探险般的奇异感觉,仿佛走进海底谜宫,又似乎自投罗网地走进一个阴谋之中。

  一时雨花阁点起灯火,三四个宫女簇拥着一个女尼迎出门来,口呼“皇上万岁”,磕下头去,那女尼却只是竖掌于胸前,自称“贫尼慧清”,垂首致意,并不肯跪拜。

  建宁看那女子素衣禅鞋,态度高贵,姿容飘逸,宛如仙子,只可惜左边一只袖子甩甩荡荡,知道她便是那位尼姑公主了。她长得并不像自己的母亲绮蕾,虽然没有笑容,却远比绮蕾显得温婉,眉眼口鼻都精致得不像真人,并且那种骨子里的高贵气度也与绮蕾的冷艳不同。建宁见了她,不知怎的,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悲伤,不禁茫茫然地望出了神。

  福临因顾念长平既是前朝公主,又是方外之人,不便与她行君臣之礼,只含笑拱手说:“这是御妹建宁格格,今日黄昏在慈宁宫外偶遇小公主,顿生亲近之心,又闻长公主高风亮节,十分仰慕,因求朕带她来一瞻芳仪。冒昧之处,还望仙子海涵。”

  长平公主此前见过福临几面,对这位年仅九岁的小皇帝颇有好感,觉得他年龄虽小,行为端庄,不存成见,且有真性情。虽说国仇深似海,然而大明朝毕竟不是直接毁于清廷之手,而是先被李自成闯宫,后遭吴三桂叛卖,复为多尔衮入主,论起来这顺治小皇帝倒是最无恩怨的一个了。更何况,就算清明势不两立,这小皇帝不足十岁,又有何罪?便有,也只是父皇临死前说过的那句话:“你惟一的过错,就是不该生于帝王家。”

  生于帝王家,是长平的命运,也是顺治的命运,同样的,也是眼前这位满清小格格建宁的命运。

  长平轻柔地说:“原来是建宁格格,你今天在园里见过香儿了么?那可真抱歉,她刚才已经睡了。她是最不肯好好睡觉的,每晚都要费好大的功夫才能哄得她睡着,要是叫得她醒,只怕一夜都不用再睡了。”福临忙说:“既然小公主已经睡了,就不要叫醒她了,我们这便告辞。”长平望着建宁,看到她满脸的失望,温柔地笑道:“格格第一次来,这么冷的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不如进来歇一歇,喝杯茶吃过点心再去吧。”

  建宁没想到大明公主竟是这样温柔可亲的一个人,巴不得与她多亲热一会儿,听到邀请,生怕哥哥不答应,忙使劲拉一下福临的手,拼命点头示意。福临看到她的模样,也不禁笑了,拱手说:“既然这样,叨扰仙子了。”

  雨花阁里除了几件必需的家具外,最醒目的便是供着菩萨像和崇祯牌位的佛台了,青灯木鱼,经卷香炉,丝毫看不出这里住着的竟是一位前明的公主。福临心生怜悯,因看到香炉旁一只拨灰的青玉拔子尚未收起,随口吟道:“拨尽寒炉一夜灰。”随在茶几旁坐下,问道:“朕每逢年节,都要礼部送来日需物品,公主没收到吗?”

  长平谢道:“都收到了,谢谢皇上赏赐,不过我是个出家人,那些香粉绫罗金珠玉器多半于我无用。这几个宫女跟着我,也都简陋惯了,不大喜欢弄那些花儿粉儿的。”

  建宁看那几个宫女的相貌都颇粗陋平庸,心想这种长相就是擦了粉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难怪不喜欢打扮了。只是这位大明公主长得这样漂亮,仙女儿一般,却偏偏少了一条胳膊,只好出家做尼姑,粗茶淡饭,深居简出,就真是可怜了。福临却看出雨花阁中虽然只有了了几件家具,却布置得层次分明,自有丘壑,那张供桌是紫檀木的,看去朴拙,雕花却精细异常;插花的两只青花瓶子宝光隐隐,看不出年代来;碾玉观音的莲花座乍一看黑黝黝的没什么,细看竟是青铜;盛香的三足鼎一望可知是个古物,便那香也不是宫里通常供奉萨满用的藏香或是檀香,没有丝毫辛辣气,而更为绵长沉厚,沁人心脾;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器物非金非玉,看上去竟不辨材质,想来都是前明宫中旧物,竟能得以在大火中劫后余生,也算不易了。

  正在东张西望,宫人已经端出茶水点心来,虽然只是小小的几盘素食,然而形状精致,色香俱全,便是那茶也与平时喝的不同,颜色红亮如胭脂,且芬芳扑鼻,若清风袭来,花香绕径,令人顿时忘记此时正是寒冬腊月,而只如置身于春暖花开之姹紫嫣红中。建宁晚膳没有吃好,这时候见到茶点,大喜过望,一口气吃了好多,只觉得比往时在宫中吃过的所有点心都更可口。

  福临却只是取过茶来慢慢品啜,赞道:“好茶!比御茶房的茶好多了,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宝贝?”长平笑道:“这就是皇上赐的祈门红茶啊,怎么皇上自己倒没喝过吗?”福临诧异:“是祈红么?怎么我喝着不像?”

  侍茶的宫女笑着插嘴:“皇上当然喝不出来,这是咱们雨花阁里独有的雨花茶,是公主在夏天时收集百花的花瓣晒干,兑在祈红茶叶里自己煨的。别说宫里御茶房了,这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罐去。”

  福临更加欢喜:“原来仙子自己会制茶么?难怪书上说:茶禅一味。原来竟是真的。”

  长平赞道:“皇上博古通今,竟能知‘茶禅一味’,这便是有夙缘、有慧根,可谓运交华盖、心有灵犀了。”

  建宁见两人谈得投机,自己却是一句不懂,发闷道:“你们在说什么话?什么‘茶禅一味’?是一首诗么?”

  长平微笑,将手抚着建宁的肩说:“我们说的是喝茶,这喝茶和参禅是一个道理,和做诗么,也是一个道理。打个比方吧:从前有个赵州和尚,别人问他:去哪里呀?他说:吃茶去。问他:干什么呀?他还是说:吃茶去。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一回,福临和建宁齐声回答:“吃茶去!”说罢,哈哈大笑。

  长平笑道:“答对了,就是吃茶去。后来呢,人家就管这和尚叫做茶和尚了。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和尚傻呢?其实这才是大智若愚,看通看透,所以他后来做了一代高僧,他的学问便是从喝茶里得到的。其实,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喝法,同一杯茶喝在不同人口中,甘苦浓淡也都不同,还有,同样的茶用不同的水来沏,不同的火候烹煮,不同的茶器来盛,甚至不同时间不同环境不同心情来品饮,滋味也都不同。世人只知道‘茶禅一味’便是悟境,可赵州和尚或许连这一点都没想过,他只会同你说:‘吃茶去!’”

  福临闻此,顿如醍醐灌顶,只觉从这一番谈话中所悟到的道理比自己往日读书三年更多,喜得抚掌说道:“我曾经看过一幅对联:‘小住为佳,且吃了赵州茶去;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说的,就是这典故这道理了。若说拿得起,有什么比吃茶更重要?要论放得下,又有什么比歌乐更轻松?只可惜,我们这里只有‘赵州茶’,没有‘陌上花’,也就美中不足。”

  侍茶宫女忍不住又插嘴道:“谁说没有‘陌上花’?皇上只知雨花阁的茶好,竟不知雨花阁的曲子更好么?”长平嗔道:“阿琴多嘴。”那被唤作阿琴的宫女笑着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逗得建宁更加拍手大笑起来。福临道:“原来你叫阿琴,倒不知其余几位叫什么?”

  阿琴看了公主一眼,见她并无怒色,便做主替答道:“我们原先一起侍候公主的姐妹共有二十几位,都是取的乐器名儿,如今留在雨花阁的只剩下四个了,分别叫琴、瑟、筝、笛。我年纪最大,叫阿琴。刚才给你们开门的叫阿笛,管守夜看园子,扫院锄草都是她;阿瑟单管侍候小公主,阿筝负责雨花阁里的洒扫缝补,我管茶饭起居,喏,最常做的事就是——吃茶去!”

  福临听她说得有趣,不禁又笑起来,他寻常在宫里所见的这些女子,上自太后,下到宫女,都是谨慎有礼,不苟言笑的。太后娘娘不必说,自然是整天板起脸来教训为君之道,便是那些宫女虽然顺从谦卑,却也太过小心翼翼,见了面不是跪就是拜的,乏味得很。然而这雨花阁里,其乐融融,谈笑风生,不仅大明公主风趣幽默,便是这些个面貌平常的宫女,也都活泼泼嘻笑自若,熟不拘礼,令人如沐春风。不禁赞道:“单是听到这些名字,已经可想而知公主必是琴艺精通了……”说到一半,却又咽住,看了长平的断臂一眼,眼露悲悯之情。

  长平却毫不介意,微笑说:“弹琴鼓瑟如今是不成了,但是我倒新学了一样乐器,皇上和格格若是不嫌粗鄙,或可一听。”

  福临大喜,自是连声说好,正襟危坐,做洗耳恭听状。阿琴早用托盘端了一件东西过来,福临看去,却是小孩巴掌大的一个椭圆球体,上尖下圆,表面漆着斑斓五彩,材质不知是金是木,看上去倒更像黄泥,表面上捅出几个小孔,十分朴拙,竟是生平未见,不知是什么乐器。

  长平轻轻抚摸着那空心泥球,眼中流露出无限深情,款款地说:“这叫做埙,为陕西所特有,我因其韵味独特,而且一手可以掌握,特意下功夫学会了它。通常的埙有七孔、九孔、和十一孔之分,这一只是特别制作的,只有四孔,如今已经是我惟一可以摆弄的乐器了。”

  建宁注意到长平公主的脸上泛起微微红晕,好像对那只叫作埙的土器珍惜之至,她的手指在那个埙的表面滑来滑去,有着形容不出的缠绵悱恻。半晌,方轻轻拈起,将埙嘴凑在唇边,手指轮换着捏住气孔,幽幽咽咽,吹将起来。福临和建宁只听得细细一道曲声吹出,悠扬呜咽,入心入肺,仿佛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牵扯着人的心不住地向那天边处牵去,越牵越远,越牵越远,竟是山长水阔,天高地远,由不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分明只是小小一只土器,竟暗藏金石之声,兵气纵横,仿佛有千军万马似的。正得意处,那曲声却忽然一顿,如泉遇巨石,兵行险招,曲折跌荡,渐细渐沉,似断似续,终至不闻。

  长平收了埙说道:“这是《垓下曲》,讲的是楚霸王四面楚歌的故事。谱子早已失传,后人凭记忆拾得一鳞半爪,我也只听别人吹奏过几次,凭记忆重新谱曲,只怕与原来的神韵已经相去甚远了。”

  《垓下曲》?建宁蓦然想起哥哥刚才给她讲过的《漱玉词》,若有所悟,难得遇上她能听懂的典故,忙说:“我知道了,就是‘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故事。”

  长平赞道:“公主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知识,真正冰雪聪明,不愧是一代明珠。”建宁闻得夸奖,满心欢喜,她从三岁起便没了父母,见到这长平公主的音容笑貌,顿生亲近之意,竟在心中隐隐地将她视作了自己的母亲,脱口而出:“大明公主,我以后可不可以常来看你,可不可以叫你姑姑?”

  “姑姑?”长平一愣,面有难色,说道,“我可没有这个福份,且也没有这个礼,你叫我姐姐就好了。”建宁摇头说:“我看见过你的女儿,比我小不了几岁,我怎么好叫你姐姐呢?要不这样吧,我听到皇帝哥哥刚才称你仙子,不如我就叫你仙姑吧?”长平听到她这番小孩儿家怪论,不禁笑起来,点头说:“也好,只可惜我不姓何,不然可就成了何仙姑了。”说得福临和阿琴都笑起来。

  建宁自觉同长平确定了名份,顿时放下心来。虽然只相处了一小会儿,然而长平公主的温柔高贵已经给她留下极好的印象,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经历过大劫难的亡国公主竟能如此安天乐命。她本来是得天独厚的大明公主,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荣华富贵,失去了父母兄弟,甚至失去了一条手臂,以出家之身在清廷中寄人篱下,苟且偷生,但她不仅没有怨天尤人,毫无悲苦之色,反而比宫中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平和散淡,从容快活。

  建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顿时将她视为最理想的亲人。从此,这布置简陋清茶素食的雨花阁,便成了她心目中的另一个家,是她寻找快乐与温情的神秘园。

  附:

  1、顺治帝初即位时,明代皇帝寝宫乾清宫处于战乱后的破败状态,加上其他原因,清廷决策者安排幼主住进保和殿,改称位育宫,估计取自“君子致中和而成位育之功,此道通乎上下”一语。《清史编年》记载:清廷自顺治元年七月即开始兴建乾清宫,然迟迟不能峻工;顺治在位育宫居住了十年,直至顺治十三年七月十六日(公元1656年)始迁入乾清宫。

  2、《清世祖实录》卷三五,顺治四年十二月丙申,辅政德豫亲王多铎、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等以“皇叔父王体有风疾,不胜跪拜。夫跪拜小事,恐勉强行礼,形体过劳,国政有误”为由,奏请免去多尔衮上朝跪拜之礼。

  3、顺治三年十月九日,两广总督本魁楚等明朝旧臣迎朱由榔于肇庆,奉为皇上。十八日,即皇帝位,改明年为永历元年。这是在清朝强权下历时最久的一个南明政权,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坚持了十五年反清复明的努力,不可谓不惊心动魄。然最终被消灭于顺治十八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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