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十年，比尔做梦都不会想到爷爷和奶奶的处境竟然发生了如此迥然不同的变化。

　　奶奶也还罢了，说起来总归是存在感增强很多、社会地位大大提高，那都算是好事。

　　但是爷爷……

　　一想到那个喜欢醉酒放歌，喜欢大声说笑，喜欢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世界很大，人生苦短啊，趁着年轻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放心，有爷爷在背后支持你呢”的老头儿，比尔的心就忍不住感到一阵阵的酸痛。

　　他努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说道：“听你们这么说，我想我明白了。咱们固然是回不去了原来在洛杉矶的宅子，就算是爷爷，也成了个不受欢迎的人。既是如此，那，咱们暂且就不回去了呗。

　　不过，我们都了解爷爷，以他老人家的脾气，肯定是不会喜欢呆在纳西维尔被人整天看着的。所以，我觉得只要爷爷的健康状况没什么大问题，我们还是应该把爷爷接出来住比较好。你们怎么看？”

　　这回比尔终于进步了，知道应该先和母亲妹妹商量一下了。

　　母亲微微叹了口气，道：“如果传言是真的话的，我也认为把你爷爷接出来或许更好些。毕竟家里人的关心和照顾，对于老年人的记忆力问题会起到非常明显的影响呢。只是，他老人家出来之后要住在哪里呢？洛杉矶那边，似乎不是那么欢迎老爷子回家啊。”

　　“当然不回那边了，他们要是真的是为了爷爷好，就不会让爷爷在那里一住那么多年！既然他们无心照顾爷爷，我自然也不放心让爷爷住回去。

　　对了，以前爷爷没事的时候还挺喜欢上这儿来赌上几把的。要不，咱们就把爷爷安置在这儿，好象也不错啊？你们觉得这主意怎样？我记得餐馆后面就是……”

　　然而，詹妮弗再一次打断了比尔的话。

　　“哥，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吧。这家馆子早就不是我们家的产业了，现在正儿八经的持牌人是阿铁！”

　　“什么？”

　　“对，你没听错！阿铁早就不是以前那个需要为你鞍前马后悉心伺候的打工仔了，人家当老板都好多年了呢！

　　实情是，这次，阿铁哥哥和克洛伊姐姐替我们着想，才主动提供了这地方。说起来，人家完全是一片好心，硬是亏了今天下午茶的收入来帮我们的忙的。

　　没错，门口贴的是‘东主有事’，可实情是东主在做好事，真正有事的我们早已经不是这里的东主了！”

　　天啊，这背后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呢？好好地餐馆怎么就换老板了呢？

　　这回比尔别说是问，就是猜，他也不敢猜了。他的目光略略有些呆滞，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母亲。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接下来母亲要说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母亲又是一声无奈的长叹：“刚才我不是告诉了你，因为赞助伊莱监狱的事情，你父亲在董事局里被人弹劾了吗？他负气去了香港，但是合同的事情却没还没完。

　　那些把你父亲赶走的人，自然是不愿投钱进这个计划，否则就会和他们指责你父亲假公济私自相矛盾了。

　　后来还是你小叔出面，好说歹说，才说动了他们让了一步，同意头两一年的赞助可以走公司的账，毕竟已经是签好了合作意向书，反悔虽然也能站得住脚，但是如果传出去却是会影响公司的声誉。可以后怎样，还得要重新评估赞助的可行性才行。”

　　等等，母亲这话是什么？难道只有前年的赞助款是由wood提供的吗？可是那个培训计划明明一直没有停过啊！那后面的钱又是哪里来的呢？而且，这和餐馆换老板又有什么关系呢？

　　比尔只觉得母亲的话非但没让他弄清楚当年的事情，反而让他生出了更多的疑惑来。

　　面对儿子一脸的急切，比尔的母亲很是苦涩地笑了笑：“虽然那些人是让了一步，但却要求公司走账的流程必须严格按照公司的规章来办。多事之秋，人心浮动，办事效率似乎也格外的慢一些。不管是填赞助的申请表，还是送上去审核的速度效率都远比平时要慢。

　　可是合同签了，时间一到，伊莱那边自然是拿着合同协议等着我们转账好收钱。

　　当时眼见着资金无法到位，情急之下，我就把这家馆子给变卖了，拿了钱去应急。”

　　虽然熊猫餐厅一直挂在wood的子公司名下的，而且平时也主要是以接待公司客户为主要任务的，但实际上，它的股份却早在比尔出世没多久，就被比尔的父亲当成是礼物送给了他的母亲。只不过，一直以来，比尔的母亲都把餐厅交给了公司打理，自己并不过问生意。

　　“难道就是卖给了阿铁？”

　　母亲点点头：“我在这里又不认识什么人，一时半会急着找买家，就是通过最好的经纪也不可能在几天之内就谈妥交割的。我知道急着出售，肯定是要贱卖的，怎么说阿铁也算是认识的熟人，而且他出的还是现金。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给了自己人呢。”

　　“这话是没错，可是您所说的‘贱卖’，到底是多少呢？我要是记得没错的话，阿铁那时候不过就是底薪加小费的收入，既没有存款，信用度也不是那么高，他能有多少钱？能买下整间餐厅？这不在是开玩笑吧。”比尔不无疑惑地问道。

　　“哦，这个啊。阿铁当然是没有那么多的钱。

　　不过事有凑巧，他在大陆有个亲戚还挺有钱的，而且那人本来也是打算通过投资移民来美国的，所以托了阿铁帮忙查投资信息的。这下倒是正好，我们两边也算是一拍即合。

　　买卖合同签得很顺利，我这边拿了现金，解掉燃眉之急，他们那边凭着这个生意去办了绿卡。餐馆卖了之后，其实阿铁的亲戚并没过来打理，一直都是阿铁在这里看着的。再后来，申请的年限到了，阿铁那亲戚前脚拿了公民身份，后脚就把餐厅转给了阿铁。

　　所以，这家餐馆的老板就是阿铁了。”

　　“大陆人那么有钱？妈妈，那时候你们是多少成交的？”比尔嘀咕了一句，顺口又问了一句。

　　“我知道，卖的价钱是低了些，不过当时急着用钱，所以没怎么仔细计较。”

　　听了母亲的话，比尔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是大亏本的暗示吗？

　　“那到底是多少呢？”

　　“两百万。”

　　“什么，两百万？”

　　猛一听这钱似乎也不算太少了，可问题是只出两百万，就想在拉斯维加斯买下一家像模像样的餐馆那根本就不可能。且不说这熊猫餐厅的地皮、营业执照、酒牌，就说餐厅的内部专修前前后后加起来都差不多这个数了。

　　比尔记得在他跟着爷爷去中国之前，餐厅刚好大兴土木过一次，但是那一回，粗粗算来也有几十万呢。没想到装修完，还不到一年，就成了人家的产业。

　　这笔买卖何止是亏本啊，简直就和白送没什么分别。

　　母亲对于生意一窍不通，比尔向来是知道的。可是家里其他人呢？

　　“卖了就卖了吧。只能说是阿铁和他那个亲戚前世积德这辈子额骨头亮。可是，妈妈，照你这么说来，当时你所急需的也不过就是两百万而已。你手头没有，难道小叔婶婶他们那里也没有能暂时帮忙周转一下的吗？”

　　“你小叔那时候天天在公司忙到半夜，我自然不想再去增加他的麻烦。

　　我倒是和你婶婶提过一句。她并非不愿帮忙，只是，她那时候把现金都投在了股票里，市场不好，都亏着呢。我怎么好意思让她割肉呢？

　　而且她还提出可以把她的一些首饰拿出来放在典当行里暂时抵押着。你知道你婶婶这个人平时最是要面子，如果被人知道她去抵押首饰还不定被人怎么笑话呢。可即便这样，她都愿意为了咱们这么做，我当然更不能够接受她的这片好意了。

　　既然我名下还有这么处产业，当然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了。”

　　母亲说的没错，比尔的婶婶好面子不是什么秘密，可是身为一家人，比尔更清楚婶婶这个人数起钱来更为精明。尽管说股票投资没人能保证一定赚钱，可是他婶婶会被套住很深，要用割肉来形容，那比尔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至于什么抵押首饰来帮忙，那更是不可能。在比尔看来，那不过是善于计算的婶婶看准了母亲的善良，才故意说的好听话而已。果不其然，母亲就把自力更生白送掉一家馆子。

　　不过那时候父亲出走、爷爷入院、妹妹还年幼，家里又没有一个真心帮母亲出主意的人在，母亲在突逢巨变、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情况下，能把这些事情给办成，这就已经是相当之不容易了。

　　假如自己不能体会到母亲的不易，反而纠结于亏了多少这些事情上，就未免显得有些本末倒置了。因此比尔沉吟了片刻，问道：“那现在wood是谁在话事呢？”

　　“自然是你小叔了，毕竟咱们家是公司最大的股东啊。”

　　应该说，这是在比尔意料之中的事。

　　父亲被弹劾下台，本来多半会由爷爷暂时掌权，可惜老人家病重，根本没有了可能性。在公司权利格局出现真空的时候，小叔出任新的CEO毫无悬念。奶奶向来喜欢小叔多过自己的父亲，有机会让心爱的小儿子闯荡一番事业，她肯定会全力支持。而奶奶的支持，只怕会被外人解读成是爷爷的意思吧。

　　对于这些，比尔完全没有意见，甚至他也认为由小叔接掌wood对于家族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小叔不应该在大权得握之后，就只顾着自己。父亲被赶到了亚洲，那么小叔就应该担负起照顾父母，照顾大嫂，照顾侄子侄女的责任。但是很显然，小叔没有这么做，否则他就不会任由母亲带着妹妹搬出家门。难道他没考虑过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独自生活会有多么的艰难吗？

　　真不知道他是没有想到呢，还是想到了却……

　　想到这里，比尔心中一动。

　　“妈妈，你能不能告诉，当年在董事会上，是哪个家伙率先跳出来，对我爸发难的？”

　　比尔的母亲摇了摇头：“虽然我也是有点子股份的，但是除了象公司周年庆祝之类的活动之外，通常我都是不参加的。何况那时候，我一门心思都在你的事情上，一个普通的董事局例会，我又怎么会去呢？

　　所以究竟是谁最先拿着这件事做因头发起弹劾的，我并不知道。”

　　“小叔不是在的吗？你没问问他？”

　　“我问过。不过他说他因为一个临时的紧急电话，晚到了一会。等他到场时，会议室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所以他也不很清楚是谁最先挑的头。又说本来以为大家民主投票，你父亲肯定会没事的，他还很是松了口气。没料到，最后投了不信任的反对票居然占了大多数。

　　不过，这个事情说起来确实是因为我的私心才引起的，既然是我们理亏，就不要死追着到底有哪些人参与策划了那场罢免。再说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继续纠缠着这一点不放，除了让自己不开心之外，并没有什么意义。

　　比尔，不管那时候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再追究了，毕竟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在监狱多年，比尔每日里除了琢磨上诉翻案之外，就是忙着和黑豹帮的一干人等斗智斗勇。不知不觉中，观察别人的言行举止成了他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而那些时常被人们所忽略掉的小动作、微表情、说话的语速语调语气，往往能带给他更多的信息。

　　比如现在，母亲似乎就保留了些什么，并没有完全说出来。这让比尔心中微微一动。

　　想了想，比尔换了个轻松的语气说道：“不管怎么说，当初帮您想出赞助计划的那个人确实是帮了我的大忙。这些年，我在里面的日子都还不错。真是应该谢谢那个人才是。”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虽然我有看到，但是今天亲耳听你这么说，还是觉得非常的高兴。

　　其实一开始沙龙的朋友给了我不少的建议，有很多听上去都很听好的样子。我一来拿不定主意，二来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着手才是。还多亏了你婶婶帮我最后定了这个计划。”

　　“婶婶帮你选的？”比尔心中猛然一跳。“那小叔知道吗？”

　　“你小叔当然是知道的，他还有份帮忙托朋友牵线搭桥来着呢。”

　　“那他也没知会老爸一声？”

　　“他帮忙的事还是最最一开始的时候呢，那时候影子都没一个呢。他虽然是帮忙了，但是我也能看出来，他并看好我能把这个赞助计划给谈成。等后来事情开始有眉目了，他也一直在公司里东忙西忙的，想是忘记了吧。”

　　忘记？也只有母亲这么善良的人才会这么认为吧。

　　比尔在心底冷哼了一声。

　　虽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证明从中搞鬼的就是小叔，但是根据目前母亲的叙述，以及最终的结果来看，比尔不能不把自己的小叔列为头等的怀疑对象，毕竟弹劾事件的最大获益者就是小叔。更何况在赞助计划的实施过程中，也一直没少小叔夫妇俩的身影。

　　不过，很显然，母亲并不赞同比尔的猜测。

　　“不可能是小叔在背后策划的！

　　虽然以前他和你父亲时常都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可也仅限于是公事上面。

　　而且我记得很清楚，官司刚开打的那阵子，家里上上下下颇有些人心惶惶的意思，加上我又病倒了，可是全靠你小婶婶在安抚人心呢。唉，要不然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呢。

　　还有你小叔。他接了你父亲的位置之后，关于赞助计划还是说了许多好话的。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并不是他能一个人说了算的。公司要稳定下来，就必须各自让出一步才行。投不信任票的那些人，怎么可能前脚把你父亲赶走，后脚又全盘接受了赞助计划呢？那说出去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说到底，咱们是一家人，比尔，你可不要疑神疑鬼才好。”

　　比尔随口应了一声，只是心底很是不以为然。究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还是母亲太过善良，还是让事实给出结论好了。比尔觉得，即便真相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堪，却也一定不会如母亲以为的那么美好。

　　“对了，头两年的赞助公司出了钱，那后来呢？那个狗屁的‘重新评估’是个什么结果？哼，我猜，肯定是说效果不理想什么的，好借机削减投入的资金。”

　　“嗯，这个……其实，评估之后，公司就再没有掏出一分钱过。”

　　“什么？”比尔差点没直接蹦起来，“这不可能啊！赞助的计划一直都没断过！我也从来没听说有哪一期的钱是不到位的！天啊，那后面的八年，是从哪里来的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