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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冶长第五

樊登讲论语:套装全2册 樊登 38791 2021-08-19 04:09

  公冶长第五

  可妻也:判断一个人,要看本质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这一篇讲到了孔子的一些学生。孔子对他的学生,分别做出了不同的评价。

  首先出场的这位叫作公冶长。公冶是一个复姓,战国时期,常以“公”表示官职,而“冶”一般是指工匠的身份,比如负责铸造铜器或者铁器的官员就称为“冶”。

  传说公冶长有一个独特的技能,精通鸟语。有一天,公冶长听到小鸟说某个地方死了一个人,他就去报官了。官差到现场一看,果然死人了,但官方质疑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事,就把他抓了起来。当然,这是传说,不足为信。

  公冶长在缧绁之中,缧绁就是古代捆犯人用的绳子,此处指代他被抓进监狱里。出狱后,孔夫子“以其子妻之”,“妻”在此处读第四声,是动词,意思是孔子将女儿嫁给了公冶长。

  这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件事。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孔子知道公冶长没罪。

  但这依然令人佩服。如果我们看到有人被冤枉入狱,也许会在道义上理解、同情和支持他,甚至可以借钱给他,或者帮助他创业,但谁敢说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呢?这需要莫大的勇气。

  孔子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恰如其分的自尊》这本书中说,当一个人拥有稳定的高自尊时,他才能够真正做到不怕别人说闲话,不惧非议,对一个人、一件事,拥有自己独立完整的判断。这是孔子给我们做出来的表率。

  电影《英雄本色》里有一段情节:狄龙扮演的角色进了监狱,刑满出狱后找不着工作,最后到了一个修车厂,里面收的全是从监狱里出来的人。

  社会对一个人身份的判断,往往具有强大的杀伤力。如果一个人是从监狱里出来的,人们往往并不关心他到底为什么入狱,只会认为进过监狱的,就不是一个可以靠近的人。

  孔子能够不受外界舆论的影响,从一个人的本质上做出判断,并且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公冶长,这一点是非常值得我们钦佩的。

  结合下一节来看,你就知道这里还有更多的深意。

  邦有道,不废:一个智慧之人的处世之道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孔子的另外一个学生叫南宫适(kuò)。

  孔子说南宫适“邦有道,不废”,当国家政治清明、社会环境特别好的时候,他不会被排挤,能在主流中做出努力,在盛世的条件之下,创立自己的一番功业。这说明他有人品、有能力。

  “邦无道,免于刑戮”,如果国家政治昏乱,乱臣贼子当道,他则能够免于刑戮,不会受到罪责,不会进监狱,不会受到牵连。这说明他有智慧、有担当。

  孔子认为,“邦有道”的时候能为人们做出贡献,“邦无道”的时候能够明哲保身,是一种有智慧的表现。

  有人对孔子的这个观点表示怀疑,因为这句话让我们感觉孔子不是那种舍生取义的人。

  我们可以将孔子和孟子的言论进行比较,去理解孔子的观念。我们会发现,孔孟二人是不一样的。

  孟子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类似孟子的这种豪言壮语,孔子从来没有说过。孔子说,到了乱世能够卷而怀之、明哲保身是很重要的。

  我个人觉得,孔子是一个能够舍生取义的人,我们能够从他的行为中看出这样的处世态度。但是孔子很欣赏在乱世时期能自保的人,在那种昏天黑地、艰苦恶劣的环境下,无论是活下去还是选择死亡,都是有勇气的表现。自保不等于苟且偷生,不要随便地批评和轻视。

  对于南宫适,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

  我们把公冶长和南宫适放在一起对比,很明显地感觉到,南宫适的条件要好得多。“邦有道”的时候,他在当大官,做生意;“邦无道”的时候,还能免于刑戮,可以说集智慧、责任、担当、人品于一身。孔子把自己的侄女嫁给南宫适,却把亲生女儿嫁给一个从监狱里出来的人,古人分析这件事,认为孔子有礼让之心。

  君子哉若人:孔子大赞子贱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说这句话的时候,孔子可能喝了点酒。孔子经常晚上喝酒,但饮酒不及醉。这时,他处于微醺的状态,开开心心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们。

  子贱就是宓不齐,子贱是他的字,宓不齐是他的名字。子贱一定是做了一件特别好的事,孔子很开心,称赞他说,这就是君子该有的样子。夸子贱是君子之后,孔子又替自己说了一句话,他说:如果说鲁国没有君子,那这一位君子是谁培养出来的?

  这短短的一句话,是老师喝了酒以后,颇为自得的感慨。孔子在告诉大家:我的学生是君子,我以我的学生为荣。

  学生是老师最好的作品。我们每个人都是老师的作品,我们每个人也可能在某种层面上成为别人的老师。我们特别希望看到自己教育过、影响过,或者提携过的年轻人,能够有所作为。这样,好的文化和精神就能够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瑚琏也:孔子评价子贡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这是一段特别有画面感的对话。我们不妨联系上文来看。孔子表扬子贱,子贡听到了,也跑来问“我怎么样”。

  子贡是对孔子最忠心的一个人。他很有钱,又特别敬重孔子,晚年都是他在照顾孔子的生活。

  孔子说了一句令子贡难过的话。他说“女(汝),器也”,你如同一种器物。

  孔子说过“君子不器”,如果要成为君子,就不能将自己物化。可有的人就喜欢把自己“器之”,比如“我是一个会计师,只管算账,别的事你别烦我”“我只管营销,售后的事我一点都不想听”。这就是把自己变成执行环节上的一个工具、一个螺栓。人,变成了器物,仿佛只有一种功能。

  大家千万别把自己变成一个器物。每个人都应该是活泼、灵动的状态。你上班时是会计师,但是下班后还可以成为一个音乐家,可以参加球赛,可以成为一个好爸爸……而且你今天是会计师,不意味着你一辈子都干这行,你还可能会有别的职业。作为一个人,我们要让自己被活泼的人性充满。

  孔子把子贡比作一件器物,看到这里,我都有点难过,但子贡的心态还挺好。对话继续,子贡问:“我是什么器物?”孔子说:“你是瑚琏。”

  瑚琏是祭祀用的器皿,是用来盛放粮食的,不那么光彩夺目,但还算贵重。假设是鼎,就属于国之重器,很了不起,比如袁隆平,没有他,很多人就饿死了。

  孔子说子贡是瑚琏,证明子贡还是很不错的,但不算最重要。这是孔子和子贡之间打趣的一段对话。

  我觉得孔子对子贡有点苛刻了。其实子贡是相当了不起的,有学问,有修养,偶尔表现得比颜回差一点点,就总是被孔子敲打。

  但这一段也告诉我们,孔子对君子这个头衔的要求是多么高。“女(汝),器也”,就是还没有达到君子的状态,君子应该是活泼的、多元化的。为什么子贡会得到这样的评价?子贡特别会做生意,孔子觉得,子贡是一个会赚钱的人,倾注了太多的精力在赚钱上,所以慢慢地被孔子认为是祭祀用的工具。

  很有可能在这段对话之后,子贡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总之,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非常有画面感的场景。

  焉用佞:谁说做人一定要有好口才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当古书中出现“或曰”的时候,后面说的往往不是什么特别好的话,以至于连说话之人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及。

  “雍”是冉雍,字仲弓,是孔子门下“三冉”之一,“三冉”分别为冉耕、冉雍、冉有。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意思是有一个人评价冉雍,说他“仁而不佞”,达到了仁的境界,但是表达能力不怎么样。“佞”就是会说话、口吐莲花的意思。

  这个人的评论,令孔子相当不满意。

  首先,对方轻易地论断有人达到了仁的境界这件事,孔子就不能够接受。

  孔子在《论语》中,除了说颜回三月不违仁之外,很少评价某个人真正地做到了仁,他认为一个人要处于仁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

  其次,有人轻易地评价冉雍已经达到了仁的境界,但是表达能力却不行,这如同我们今天评价一个人,说他很不错,就是不太会包装、不会自我炒作。

  对此,孔子的回复是“焉用佞”。为什么非得那么会说话、非得那么能表达?这是孔子的标准。

  “或曰”的标准,代表了一种世俗的观点。世俗的观点认为,仁没有多么了不起,更了不起的事是会表达、会说话,能够左右逢源,能够口吐莲花,这个评论整个被孔子推翻了。孔子强调,冉雍到底算不算达到仁,我并不知道,但是,用不着那么会说话。

  孔子不喜欢一个人口才特别好,他觉得“巧言令色,鲜矣仁”,如果一个人特别喜欢表达,表情非常丰富,言辞特别华美,很少是仁人。所以孔子说“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如果一个人整天靠着一张嘴来跟别人打交道,引诱别人做一些事,这种人往往最终都会招致厌恶。

  孔子对很多人都说“不知其仁”,这其实显示出一个很深刻的道理,因为仁这件事情是内在的,很难从外部看到。我们可以从外在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治国的能力,是否会理财,是否懂礼乐,但是他的内心是不是真正处于仁的状态,我们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就不能够随意论断。

  《论语》中,多次出现“不知其仁”的说法,我们千万不要以为这是孔子对学生的否定,这只是孔子在客观地表达“我说不清楚”。在这里,我们也千万不要以为孔子是在批评冉雍,“不知其仁”是因为孔子真的不知道他是否达到了仁。

  我们还可以看到,孔子评论一个人,经常是从做事情的角度,说某个人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他不会直接评判这个人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与孔子相反,我们普通人在生活中很少站在事情本身的角度去衡量别人,而是从道德层面、整个人的层面去给他人下定义。比如,某人守信用,某人不守信用;某人是一个好人,某人是一个坏人;某人品位高,某人品位低。

  孔子对仁这件事是很谨慎的,也许对方有仁,只是自己还没有看到。当他说一个人不仁的时候,才是否定,觉得对方做的某件事情不符合仁的标准,但是说“不知其仁”的时候,就是表示自己不知道,因为他不能通过一个人的外在表现简单地做出评价,不能随便地给某个人贴上“仁”的标签。

  孔子最后又强调“焉用佞”,意味着一种强烈的否定,就是“你干吗非得引诱我的学生,让我的学生变得那么会说话”。

  “或曰”的观点,代表着世俗对于成功的评判,而孔子所看重的,是我们对内在的真正追求。

  吾斯之未能信:做一个谨慎、自知的人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漆雕开是漆工出身,擅长画漆器,受过刑,是一个残疾人。他的身份、阶层、地位都不高,还有一些自卑。

  孔子的学生遍布三教九流。孔子之所以伟大,在于他颠覆了只有贵族才能受教育的传统。一个受过刑的工匠,也可以来求学,孔子还给他做官的机会。

  孔子让漆雕开出来做官,至于是到自己家里做官,还是到鲁君那儿去做官,或者是到“三桓”那儿做官,并没有交代。总之,孔子给了漆雕开一个公务员的身份,说:“你出来工作吧。”漆雕开说:“我还不太有自信,我觉得我也许还做不好这件事。”

  漆雕开谨慎而敬畏的态度令孔子很开心,子说(悦)。至于漆雕开后来有没有做官,并没有交代,但是孔子从这件事上看出来漆雕开心中有“仁”的存在。

  很多人做官唯恐不大,赚钱唯恐不多,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想办法去钻营。不畏惧当大官的责任有多重,不担忧当大官需要更大的能力,一门心思想往上爬。如果自身的德行和能力都无法匹配其官职,突然坐到那个位子上,反而是煎熬。

  西方有一本书叫《彼得原理》。书中讲到,在大的组织里,一个人的职位会随着能力的提高而不断地提高,会一步一步地被提拔起来,最终一定会提拔到他的能力无法胜任的高度,这就是大组织到最后效率变得越来越低的原因。往往并不是某个总经理能力不行,有可能他当副总经理时还很得心应手,但是坐到总经理的位子上就有些吃力了。

  普通人从来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不担心自己是否能胜任,我们的想法就是有官就当,有位子就上,上去了再说。但是漆雕开能够进行内省:“我觉得不是很有谱,我心里还有点紧张,我担心自己可能做不到。”

  不管孔子最后是鼓励他勇敢去做,还是同意他再学习一段时间,孔子对他的态度都是十分认可的。孔子看出了这个人关心的是天下事,而不是一己私利。因为如果一个人想的是一己私利,他肯定会先占住位子再说;如果他想的是天下事,就会考虑到自己能够为天下带来什么样的好处,能不能造福一方百姓,孔子认为这个出发点是对的。

  如同前文所说的“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用担心自己没有位子坐,要担心的是凭什么去坐那个位子。

  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孔子评价子路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这也是画面感极强的一段话,一定会成为很多人脑海中一场美好的对话。

  由是指子路。子路的性格给人的感觉有点像张飞,或者李逵。他只比孔子小几岁,非常忠于孔子,孔子走到哪儿,子路就跟到哪儿,几乎充当着孔子的半个保镖。子路性子非常直,有话就直说,也相当莽撞。

  有一天,孔子感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桴”指的是小木筏。这是一个千古感叹,如同现在有人说“创业不成,我就移民”。孔子对于他的时代也有点失望,觉得自己想推行的仁道不被采用,他说:“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坐个小船,漂到海上去。到时候,能跟我一块儿走的,恐怕只有子路了。”

  子路听到后很高兴,面露喜色。

  孔子一看,子路又翘尾巴了,就接着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解释自己为什么带着子路,因为子路比自己勇武,能够搭把手、帮帮忙,但做别的事也就一般。

  也有人把“无所取材”翻译成“找不到木板”,如果这么翻译的话,就是子路比我好勇,可是我想漂到海上去的话,也找不到造船所需要的木材,所以也就算了吧。

  我个人觉得,从“由也好勇过我”,转到“我也找不到那么多木板”,转折和跳跃的幅度太大了。

  我个人更倾向的说法是,子路有一个优点,就是“比我还厉害,比我还好勇”,但是别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因为子路性格莽撞,孔子看到他面露喜色,担心他一旦膨胀,就容易做出很多出格的事,所以刻意地提醒子路。这是非常生动的对话场景。

  很多老先生做文章,到艰难处,经常引用这个典故。凡是提到“乘桴浮于海”,就是借用孔子的感叹,说实在做不下去我就走了。

  不知其仁:不要随意论断他人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这里谈到了孔子的三个学生:子路、冉有、公西赤(也叫公西华)。

  孟武伯向孔子要人才。孟武伯问:“子路达到仁的境界了吗?”

  在前面的内容中,我讲过类似的问题,你应该猜到孔子的应答了,孔子说不知道。我再次强调,孔子不是否定,只是以严谨的态度,表明自己确实不知道。

  孟武伯接着问:“子路到底能干吗,他达到什么水准了?”

  孔子说:“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千乘指的是一千辆车,一辆车四匹马,千乘之国就是大概有四千匹马的国家。这句话的意思是,子路可以去管一个有四千匹马的大国的军事、税收。

  孔子特别喜欢推举自己的学生,因为对于每一个贤人来讲,被举荐而做自己擅长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当你身边有特别能干的人时,就不要让他埋没了,这是为国家做贡献的一条途径。

  孟武伯接着问冉有这个人怎么样。

  孔子说:“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千室之邑,是指一个大城镇,镇上大概有一千户人家;百乘之家,指一块有一百辆战车的大封地。可以让他做这个大城镇、大封地的总管。至于他是否仁,孔子不知道。

  孟武伯接着问公西赤怎么样。

  孔子说,假如他打扮一下,穿上适宜外交的礼服,站在朝廷之上,能够很得体地负责主持仪式、接待宾客,他能够做办公室主任或者外交官。至于是否仁,孔子也不知道。

  这是孔子对他的学生子路、冉有和公西赤的评价。孔子从来不会拿“仁”来忽悠人,跟别人说自己的学生很仁,但是他能够准确地判断学生做事情的能力,给学生安排一个合适的岗位。《论语》中有“君子易事而难说”“小人难事而易说”,就是这个道理。

  想让孔子夸一个人仁,孔子做不到,所以“君子易事而难说”。你与一个君子合作起来很方便,但是你很难取悦他。相反,“小人难事而易说”,你很容易取悦小人,你想让一个小人夸你仁很简单,给他送个礼物,讨好他就行了。但你无法和小人在一起共事,因为小人根本不按章法做事,他会将责任推给你。

  像孔子这样的人,他不会指责别人,也不会轻易地被人取悦,他会根据他人真实的能力,客观地看待对方。比如孔子对自己的学生,他不会轻易地说学生达到了仁的境界,但是孔子了解他们,能够给他们安排一个最合适的工作岗位。

  回也闻一以知十:怀念颜回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在这段对话中,我们可以做如下推测。

  颜回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或者有可能是颜回去世了以后,孔子和子贡的对话。

  如果是颜回去世后,孔子一定是天天思念颜回。他实在太爱颜回,话题也经常围绕着颜回。有一天,孔子就问子贡:“你觉得你和颜回谁厉害?”

  子贡说:“我哪敢跟颜回比啊。”子贡是多么谦虚,“何敢望回”这四个字体现了两个学生的了不起:首先是颜回的境界高,其次是子贡的谦虚。

  子贡说:“颜回是闻一知十,我是闻一知二,我俩差远了。”“闻一知十”能够对应孔子说的“举一反三”,能够从一件事情类推到其他许多事情。子贡谦逊,说自己只能做到闻一知二,老师教了一件事,他只能联想到两三件事。但是颜回是一通百通,学会一件事就能豁然开朗,弄清楚很多事。用现代科学的研究来说,颜回这种表现叫作大脑神经元连接丰富,“闻一知十”是子贡对颜回非常佩服的地方。

  最有意思的是,孔子接着又感慨:“确实不如他。”

  “吾与女(汝)弗如也”有两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与”作为连词,就是“我和你都不如他”。如果是这样,就是孔子正式承认自己的境界不如颜回,或者自己的天分不如颜回,这是对颜回莫大的褒奖。

  所以,我更怀疑这段话是发生在颜回去世以后。当我们怀念一个人时,带着特别强烈的思念与不舍,就会给他如此的溢美之词。

  第二种解释:“与”作为动词,表示同意、赞成,“吾与女”就是我同意你,你的确是不如他。

  我个人觉得“与”应该是连词,因为如果是动词的话,这句话实在是太不客气了。当子贡自己都说“我不如颜回”时,孔子为什么还要强调“你就是不如他”?孔子何必这样跟子贡过不去呢?

  因此,我觉得孔子是在思念颜回。在强烈的思念之情下,孔子说,颜回的境界真的很高,其实咱俩都不如他。

  听其言而观其行:根据行为识人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孔子发脾气了,脾气发得还很大。这两千多年来,老师们发脾气莫过于此。

  宰予是孔门十哲之一。他应该算得上很有能力、很了不起,才能够进入十哲的行列中。但是宰予在《论语》中出现的时候,往往是被孔子责骂。尤其在这一段,被骂得太惨了。

  “宰予昼寝”,是说宰予在白天睡觉。这事在当时有多恶劣?现在很多人在白天都午休,这似乎很正常,但对古人而言,太阳一下山就睡了,早上五六点鸡一叫就起来了,晚上睡眠的时间足够多,白天不应该再睡了。在古代,昼寝意味着一个人不勤奋。

  很多古代学者都替宰予打圆场,说“昼寝”恐怕是字写错了,可能是画寝。我认为不对,此处应该是昼寝,因为在别的书里也出现过“昼寝”这个词。

  孔子因为宰予昼寝而生气,他说朽木不可雕也,这句话不用特别解释。“粪土之墙不可杇也”,是因为古时候农村砌墙并不平整,由于材料太糟糕,想将它的表面抹平是非常难的。“杇”就是抹墙用的抹子。

  “于予与何诛”,“予”是宰予,看到“于予与”,我们能理解意思,但如果是听到这三个字,可能我们会以为孔子被气得结巴了,气都不顺了。“于予与何诛”,意思是,宰予啊,我该拿什么话骂你,简直是无话可说!

  接下来,孔子又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以前对于你们这帮人,不管你们说什么话,我都相信;从今以后,我不能只听你们说了什么,我得看你们怎么做。

  “于予与改是”,意思是我因为你,三观都毁了。孔子是因为宰予昼寝这件事,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原来评价一个人,不能只看他怎么说。

  宰予昼寝为什么会让孔子这么生气?将上下文结合起来,我们会发现,孔子生气的原因可能是宰予骗了他。宰予能说会道,应该是跟孔子承诺过,自己一定废寝忘食、勤勉于学,要好好做学问,结果孔子转过身一看,他大白天居然还在睡觉。所以孔子很生气,因为宰予骗人这件事,他不能够接受,他说今后要听其言而观其行。

  我小时候做错了事,我爸会让我写检查。看了我写的检查之后,我爸常说:“听其言而观其行。你检查写得再好,也要看你今后怎么做。”

  这段充满了力量的对话,展现了孔子生气时的面貌。孔子有时候跟别的学生逗趣、开玩笑,语气很活泼,让我们感觉到孔子是面带微笑、嘴角上扬的。这次孔子可能是气得拿拐杖杵地了,宰予真是把他气坏了。

  吾未见刚者:真正的坚韧,是管住欲望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在这一段对话中,被孔子点评的是申枨。申枨也是孔子的学生,是孔门七十二贤人之一。

  孔子有一天感慨地说:“我没有见过一个真正做到刚的人。”

  什么叫刚?林则徐写过一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刚的特点,就是无欲。

  听了孔子的感慨,就有人回应他说:“你说你没有见过刚的人,申枨不就是吗?”

  申枨看起来挺刚强的,有棱有角、有原则。但孔子说:“申枨内心的欲望很强,他怎么可能刚?”

  一个人要有原则、有棱角,要有自己不能够逾越的规矩,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因为当一个人的欲望特别强盛,对某一些事特别在意的时候,弱点就出现了。

  武侠小说里,很多正派人士为了某本武林秘籍而你争我夺、自相残杀,罔顾道义和原则,是因为欲望。在一些公司里,有的员工为了获得晋升的资格,而无原则地讨好领导,也是因为欲望。

  至于申枨有什么样的故事,没有交代,我们不得而知。我们也很难找到申枨的人生事迹,并不知道为什么孔子这么说他。

  但我们从孔子的话中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内心的欲望太强烈,或者他对某些事特别在意的时候,他就难以变得刚正不阿。

  刚正不阿是守住自己的原则、底线,而真正能做到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非尔所及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多难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子贡在孔子面前总是吃瘪。每次子贡想要跟孔子表达一点点自己的小心得,总要被孔子鞭笞一下。我要是子贡,有可能会产生巨大的心理阴影。

  这一次,子贡跟孔子说:“我不希望别人强加于我的事情,我也不会加诸人。”这句话其实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贡认为自己今天终于达到了老师说的境界。

  结果孔子给他泼了一瓢冷水,说:“端木赐,这事你做不到。”

  那么,能做到的人应该处于什么境界?《思辨与立场》一书中讲到批判性思维。所谓批判性思维,就是对自己要进行深深的反思。高级的思维方式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叫作思维的公平性,也就是说,人们在评论自己时的态度和评论别人时的应该是一致的,不要“双标”。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双标”这件事实在是难以避免。家人或者朋友做了一件糟糕的事,比如随手将一个塑料袋丢到车外,你只会提醒他注意点,轻描淡写地批评他一下。但如果你看到前面的车上,你不认识的人丢了一个塑料袋出来,你可能会非常生气,觉得对方的人品差到极点,恨不得立刻曝光对方。

  通过一件日常生活的小事就能够看出来,想要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非常难的。所以孔子对子贡说:“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这事你未必能够做到。”

  再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当你自己受了委屈,别人安慰你的时候,你最烦别人说“想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紧”,但是当你去劝朋友时,一开口就是“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样的话根本没有什么安慰的作用,但只有我们作为当事人才能了解这一点,而当我们跟别人说的时候,很难体会到对方的真实感受。佛教中有一个很高的境界。菩萨发的大悲心,叫作同体大悲。同体大悲就是像在对方的身体里一样,能够感受到别人所感受的深切悲痛,这时候才能够真正成为菩萨去度人。

  子贡说的这件事,真的是太难了。孔子能够这么直接地评价子贡,是因为孔子觉得自己都未必做得到。孔子并不是批评子贡,而是实事求是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提醒子贡不要轻视这件事的难度,这件事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我们从中也能理解一件事:我们很难摆脱双重标准的态度,所以千万不要总是指责别人“双标”。不要提到“双标”就暴怒,认为别人在用双重标准对待我们,我们要反思自己是否也在“双标”,是否做到了保持思维的公平性。

  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为什么孔子绝对不谈论天道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这句话是对孔子的概括。

  在这句话中,讲到了“性与天道”。“性”与“天道”,老子和孟子提及得多,而在《论语》中极少提到。“天道”只在这句话里有;“性”在《论语》中还出现过一次,“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意思是孔子的文章谈论的基本都是现实世界,就是礼、乐、射、御、书、数、治国、理政、收税等事情。孔子愿意谈这些事。

  “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就是说,关于人性与天道的讨论、关于宇宙是如何运行的、关于地球到底是圆的还是平的等这样的话题,子贡从来没有听孔子说过。

  这就是西方人认为孔子不是哲学家的原因。作为哲学家,你得像亚里士多德、柏拉图那样,经常思考到底是地球绕着太阳转,还是太阳绕着地球转,以及宇宙万物到底是如何和谐共处的,自然界是怎样运行的……国际上认为老子是哲学家,因为老子讲的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万物运行的逻辑。

  孔夫子关注的是现实世界,他对于形而上学的东西,总是有一种“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的态度。他觉得有些事可能有,也可能很重要,但是因为自己不清楚就不说。

  如同孔子常说“不知其仁”,一个人是不是达到了仁的境界,只能靠揣测,因为内在的、本性的东西是无法轻易判断的,只能说不知道。孔子提倡“敬鬼神而远之”,对于自己搞不清楚的事情,既不轻易相信,也不随意否定,要保持敬畏之心。这都说明孔子有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

  在《孔子家语》里,有一段很有趣的对话。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刚好可以跟子贡说的这句话连在一起。

  子贡有一次问孔子:“人死了以后到底是去哪里,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孔子说:“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说。”

  子贡追问:“为什么不能说?”孔子说:“我如果说人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些不肖子孙就会把父母扔在路边不管了,反正死后一切都不存在,就没有孝道了;如果我说人死了以后有灵魂,那更麻烦,那些有钱人会拿活人殉葬,把葬礼办得要多铺张有多铺张,耗费整个社会的资源去办葬礼。所以,有或者没有,我都不能说。”

  子贡接着说:“那老师可以私下里跟我说,我不跟别人讲。”

  孔子的回应是:“等将来,经历了死亡,自然就知道了。”

  孔子紧紧地捂着生死的盖子不谈。

  这段对话,让我觉得孔子真是相当有智慧。孔子认为无论人死后是否还有灵魂,对这个社会都会产生动荡,他的言论会影响人们的行为,让人们做出不当的事。既如此,孔子只好“六合之外,存而不论”。

  从这里,我们也能看到子贡就是好奇心重,喜欢不断地发问。颜回就很少这样,孔子觉得颜回的境界高,因为颜回没那么多工夫来问孔子这些事情。

  后文还会讲到子贡。孔子批评子贡“夫我则不暇”,意思是子贡关心的那些事情,如果换成孔子,是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关心的。子贡经常跟孔子探讨一些外在的东西,比如排行、境界、对自己的评价等。说到底,子贡是一个世俗之人,颜回是一个高人。颜回根本不谈论这些,他每次出场关心的都是本质、核心,他也从来不问孔子对他有怎样的评价。

  唯恐有闻:我们应该如何对待新鲜事物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唯恐有闻”正是出于此。

  这句话的意思是,子路一听到好的观点和说法,就马上去做,并且在还没做到位时,不会再去听新的学问。

  子路是直性子,动作快,效率高,老师一说就立刻行动,但是他“唯恐有闻”,就会出现这样的态度:我宁肯不学习,也不想再接受新的事物和思想,先等我把之前学的东西吃透再说。

  在《论语》中,与之对应的内容是子路问孔子“闻斯行诸”,意思是,我听到了,是不是就要去做。

  孔子说:你的父亲和哥哥都在,你凭什么听了就去做?劝他谨慎决定。而面对同样的问题,孔子对冉有的回答是:你听到了,就赶紧去做吧。子路是急性子,做事火急火燎;冉有是慢性子,思虑太多,行动力差。面对性格截然不同的学生,孔子有完全相反的回应。

  子路的心性还需要不断地磨炼。当我们知道了一件事情后,如果立刻就能做到,那它未必是一个多么高级的追求;高级的追求,往往是需要用一辈子慢慢琢磨、慢慢尝试、反复练习的。很多事情到了最后,我们甚至会发现自己只做到了一点点。

  而子路的特点,是希望一听到就能够做到。

  在“樊登读书”,我有时候会看到这样的留言:“为什么我听了这本书,生活没有改变?”“为什么我按照这本书中的方法去做了,但是没有多大效果?”我想告诉大家,这是因为大家太急了。有的习惯是你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养成的,而你此刻却期望着听一本书,你的人生就突然变好,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所以,当你听到某个道理或者方法很好的时候,你需要慢慢做,慢慢琢磨,慢慢练习。在这个过程当中,你还可以继续学习其他更好的道理和经验。一点一点来,不要想着立竿见影、立地成佛。

  从行动力的角度看,子路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但是他心浮气躁,没办法像颜回那样学到更多的东西,领悟更多的道理。

  创业者中也有很多类似的例子。有个在大公司任职的朋友说,他的老板有一段时间迷上了外出学习,每次学完归来,先和大家分享自己学的知识和经验,然后马上在公司搞改革。一开始大家也很兴奋,觉得老板进步了,懂得拥抱变化;后来慢慢地麻木了;到最后,大家都感到恐惧、焦虑,一天到晚改来改去,事情到底应该怎么做?这就是典型的“闻斯行诸”。当一个人缺乏自己的判断,没有独立的见解,不经过深思熟虑,听到了就立刻行动时,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孔子观点的核心还是中庸之道。一个人听到很多有用的道理,但像冉有一样,琢磨来琢磨去,迟迟不行动,肯定不行;一听到就去做,发现不合适再朝令夕改,像子路一样,也不行。

  中庸之道是你要有自己独立而清醒的判断,要有耐心,同时还要果敢,将这些能力综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合格的学习者。

  孔子教育这些性格完全不同的学生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子路急性子的背后,是不急于闻而急于行。对他而言,“听”和“做”这两件事是相互割裂的,这完全不同于王阳明的境界。王阳明说知行合一,但是子路却将这两件事完全分开了,把闻和行对立起来,因此便产生了“唯恐有闻”——再有道理的事情也别跟我说了,眼下的事情我还没做好呢,再说我就乱了。

  我们要把握好闻与行的度,不要让自己成为子路。

  不耻下问:内心强大之人,才敢于放低身段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子贡很喜欢提问。这一次,子贡问孔子:卫国大夫孔圉(卫国的一个官员),死后的谥号叫“文”,为什么给他“文”这个字?

  “文”是很难给到普通人的,比如周文王,是多么了不起的赞誉。什么是文?古书讲:经天纬地曰文。当一个大丈夫拥有经天纬地之才时,才能够谥为“文”。子贡听说孔圉死后被赐谥号“文”,就来问孔子缘由。

  孔子的回答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孔圉辅佐过卫灵公和卫出公,他跟孔子应该是在同朝共事过,孔子当时是卫国的顾问。孔子说:据我观察,孔圉的特点就是他本身就天资聪慧,境界颇高,而且特别好学,如果遇到了不懂的问题,他甚至能够向比他身份低的人请教。

  大家不要小看这件事。“不耻下问”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事实上却是非常困难的。孔子这句话其实也是在提示子贡:你有问题别只知道问我,要和更多人去探讨和学习。

  为什么不耻下问很困难?比如在职场中,有多少领导能够放下身段向下属请教问题?作为一个领导,他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当他内心不够强大时,走到哪儿都希望能够掌控局势,假装自己所有的事都懂,尤其在下属面前,一定要保持全知全能的形象。然而,如果领导者遇到自己不懂的问题,不愿意屈尊请教下属,往往会为了保持伟岸光荣的形象而将错就错,甚至做错了也没人敢说。到最后,他越走越偏,可能会触发更大的问题。

  “不耻下问”的技术难度并不高,但想要真正做到,一个人的内心要足够强大。孔子说的这句话对子贡是个提醒,因为除了孔子,子贡不太服其他人。子贡是一个商业领袖,地位相当高,又很有学问,在孔子去世以后,甚至有人说子贡应该替代孔子的位置,被子贡骂了一顿。子贡非常敬仰孔子,所以整天围着孔子,不断地问问题。孔子说:你其实可以先问问其他人,哪怕是学问不如你的人,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你学习的对象。

  有君子之道四焉:四条管理之道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孔子很欣赏子产,每次提到子产,言语间都充满了赞美之词。

  子产是郑国的大夫,孔子评论他符合君子的四种道德——

  其行己也恭:恭是对自己,是指一个人端端正正、和颜悦色、气定神闲的样子。子产能够做到很端正。

  其事上也敬:敬是对别人,是指一个人对于上级尊敬而谦逊的态度。子产对君主的态度很恭敬。

  其养民也惠:子产重视老百姓的福利,知道怎样对老百姓好。

  其使民也义:古代“使民”是一件很大的事,当时各种工作都是靠老百姓来干,官员懂得“使民”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能力。孔子在《论语·学而》就讲到“使民以时”,你要在老百姓不用插秧、不用收割的农闲时期,让人们来帮国家干活。

  如果在平常种地的时候,国家急需请老百姓做事,那就要给老百姓福利。子产知道怎样合理地使用老百姓的时间和精力。

  恭、敬、惠、义,这四个特质,是子产身上符合君子的特点,这是孔子对子产的高度评价。

  久而敬之:相处之道,是不因熟悉而怠慢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这段话是孔子评论晏婴的。晏婴是齐国的大夫。

  这句话有两种解释。第一种解释:晏平仲跟你相处了很长时间,你依然会尊敬他。这代表的是晏婴与人交往的结果。

  第二种解释:晏平仲善于与人交往,因为无论他跟别人相处多久,依然能够保持恭敬。这代表的是晏婴与人交往的过程。

  大家读我讲的《论语》,一定会出现大量的争论,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对于每一种解释,我们都能找到大量的古书和典籍作为支持,我们只需要选择自己愿意相信、对个人有用的就足够了。对于孔子的这句话,我个人选择第二种解释。

  孔子希望大家能够向晏平仲学习,如果是第一个解释,它更强调结果,而结果是没法学的。比如,孔子说晏子这个人很了不起,别人都很尊敬他,你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学他。但是,我们可以学习晏子待人接物的过程,学习他与人相处时的恭敬态度,学习他的“久而敬之”。

  为什么这是需要学习的呢?

  孔子说:“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和一个人离得太近了,他就不把你当回事,就开始不逊了。越近的朋友越喜欢互相插科打诨,开玩笑的尺度越大,甚至随便讽刺对方,说放肆的话;离得太远了,又会产生抱怨,觉得对方不在意自己,这就是人与人交往中的难点。

  孔子说,“久而敬之”是交友之道。“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即便是几十年的老朋友,每次见面依然能保持足够的恭敬,依然尊重对方的人格,给对方足够的鼓励和肯定,而不会因为特别熟,就肆无忌惮地打趣、挖苦、揶揄。

  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学习的东西。一个人是否有修养,是否受过良好的教育,是否有气质,就反映在这些细节之上。

  所以,我个人更倾向于把“久而敬之”当作一种过程,当作我们交友的一种方法。

  我们跟别人在一起的时间无论多长,都应该保持恭敬的态度。尊敬他人是一个过程,有了这个过程,最终自然会产生互相尊敬的结果。

  臧文仲居蔡:孔子评论臧文仲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

  这句话中,孔子评论的是鲁国的大夫臧文仲。

  孔子说“臧文仲居蔡”,“居蔡”的意思不是说他住在蔡国。“蔡”是指蔡国出产的一种大乌龟,叫大蔡,据传其特征是有三条脊柱、六扇翅膀。

  从恐龙时代起,自然界就开始筛选,大量的物种消亡了,而在孔子那时候,留下一个样子有点奇怪的龟,也是很有可能的。

  这种龟很珍贵,常用于祭祀。臧文仲给大蔡做房子,用的是山节藻棁(zhuō),这是装饰天子宗庙的材料;他还用斗拱雕成山的形状,在柱子上画了水草的花纹,下了很大的功夫,做得特别奢华。

  孔子就感慨了一句,“何如其知(智)也”,说他也太聪明了。

  这当然是个反话。孔子的意思很明显:臧文仲这人的想法肯定有问题,为什么给一个乌龟做这么奢侈精致的房子?他把心思放在乌龟上,玩物丧志,这个人真不算智慧。

  孔子评论臧文仲不该在没意义的事情上下那么大的力气,耗费那么珍贵的资源,这话说得很重,在我们日常生活当中引用得不太多。从中我们能看到,当孔子看不惯某件事情时,是怎么评价的。

  未知,焉得仁:我们永远无法看穿一个人的内心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子张是孔子的学生,叫颛孙师。一般情况下,在《论语》中看到“师”,往往就是指子张。子张问孔子:“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

  “令尹子文”指楚国的宰相子文,“三仕为令尹”,就是他三次被选为宰相。令尹子文三次被任命为宰相,面无喜色;后来,他三次被罢免,也没有愠色,不生气。三起三落对他影响都不大。

  一个人如果突然被罢免了,交接工作的时候有可能装病,有可能故意不配合,说“我不知道,你问秘书,我不清楚”。职场中,很多人在交接工作的时候都不太愿意配合,甚至故意制造麻烦,给接任者留下烂摊子。

  而令尹子文虽然三次被任命成令尹,又三次被罢免,但每一次交接工作,他都能做到“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将自己之前做的工作事无巨细地交代给新被任命的官员。子张认为他境界很高,就问孔子“这个人怎么样”。

  孔子对令尹子文的评价是“忠矣”。他能够做到忠诚,能够认真地对待自己负责的事情。忠是爱国,忠是认真对待自己的岗位。他是一个忠君爱国的人,这是孔子承认的。

  子张接着问:“仁矣乎?”在这里我们看到,孔子的学生是多么想挑战“仁”的境界,几乎将“仁”作为衡量一个人的最高标准。大家都想问,哪个人达到了仁的境界,谁是楷模。所以子张问孔子:令尹子文仁吗?

  孔子说:不知道,这怎么能看出来呢?

  在孔子看来,令尹子文的做法的确是忠君爱国,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孔子本人也是当了官被罢免,又当了官又被罢免,最后周游列国。对孔子而言,尽忠职守是不需要到达仁的境界也能够做到的,令尹子文能够做到忠,但未必能达到仁。

  想想看,有没有可能令尹子文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内心是澎湃的,是愤怒的,但他表面上看起来是正常的?孔子无法判断令尹子文是否仁,因为做到那些,还不必达到仁这么高的境界。

  子张接下来又问了另外一个人——陈文子。说到陈文子,要提到的一个背景是崔子弑齐君。崔杼是齐国大夫,他把齐庄公给杀了。弑君是大罪,而崔子竟然杀了他的国君。陈文子有十辆马车,约四十匹马,家财颇丰,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十辆豪华轿车。他已经在齐国安家立业了,但是发生了崔子弑君的事之后,他就把自己的家产全部抛下,“弃而违之”。

  这里需要解释一个古语当中常用的词——“违”。“违”即离开,比如一个人到一个地方,觉得不舒服就走了,就是“违之”。

  到别的国家之后,他一看情况,说:“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发现这个地方不好,他又离开了;到了新的地方,他又说:“这些人和崔子一样坏。”又离开了。

  离开齐国后,他发现天下乌鸦一般黑,辗转流亡了两三个国家。

  子张问孔子:陈文子如何?孔子评价他“清矣”,意思是这个人不同流合污。

  子张又问:陈文子算是仁吗?孔子说:我不知道,我看不出来。

  孔子永远在别人问他某人是否仁的时候,说不知道。因为当一个人做的事看起来符合道义,但都还达不到仁的境界时,无法反映出一个人是否仁。

  孔子对令尹子文的评价是忠,对陈文子的评价是清。“忠”和“清”分别对应的是什么?“忠”是爱国,“清”是爱名。“忠”爱的是国家,是政事,是能够把事做好;“清”爱的是自己的名声,爱的是洁身自好。这两者爱的都是外在事物。

  有个典故叫周公握发吐哺。周公洗头的时候,有人来汇报政事,他握着头发就出来跟人谈事情了,可见他有多勤勉;周公正在吃饭的时候,有人跟他汇报工作,他立刻把口中的食物吐出来,放下筷子去迎客。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人人听完都会觉得感动。但还有一句话,叫作“周公恐惧流言日”。当大家都在说周公的坏话,说周公要谋反,要取代小国君的时候,人们会认为周公是好人吗?

  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无法判断一个人到底是仁还是不仁。

  对于仁,孔子依然是非常保守的,是不敢轻易许人的。

  再,斯可矣:如何提升个人判断力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季文子是鲁国的贵族,是“三桓”的季氏家族中更往上几辈的人。

  关于这句话,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解释。

  第一种解释是:季文子做任何事至少想三遍。“三”在古文中言多,就是翻来覆去地想,反复琢磨、分析,最后才去做。孔子评论他说“再,斯可矣”。孔子认为,一件事情思考两次就差不多了,别想太多,一旦想太多,就有可能做不了了。有一句俗语叫作“筑室道谋,三年不成”,意思是,如果你要盖一座房子,跟每一个路过的人讨论应该怎么盖,那这房子三年也盖不起来。这个解释的核心是,孔子认为季文子这个人想得太多,有些优柔寡断。

  第二种解释是:孔子说,季文子做事总是三思而后行,但即使这样还是不够,还得再想一遍,还应该再谨慎一点。这个解释也有道理。

  这两种解释,一种是说孔子思考问题更简单、更果断,只要想两遍就够了;一种是孔子考虑事情更复杂,要多想几次才行。我觉得都说得通。

  对于我们现代人而言,其实大部分事情想两遍就够了。我个人也倾向于想两遍就去做——第一次思考的时候,想想优势,想想这件事情好在哪里;第二次思考时,想想可能存在的风险。

  如果觉得该做,就去做吧,思虑太多确实太耗费精力。

  愚,不可及也:“愚不可及”的原义,是大智若愚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这一段是我非常欣赏的。

  从中可以看到一个词——愚不可及。当某个人被说愚不可及的时候,往往会觉得自己被人骂了,是对自己的一种莫大的侮辱。

  但实际上,愚不可及是一种相当高的境界。然而,在这么多年的流传和演变中,这个词变味了,被后来人理解为批评甚至谩骂了。

  在这里,孔子其实是在表扬宁武子。宁武子是卫国的大夫,死后谥号是“武”。孔子说,宁武子这个人了不起,“邦有道,则知(智);邦无道,则愚”,国家安定、政治清明的时候,他立刻就能展示出才能和智慧;当国家无道、政治混乱时,他就韬光养晦,看起来很糊涂。

  “邦有道”,正是好人没有后顾之忧的时候,有志之士应该“撸起袖子加油干”,只管全力以赴,展示自我,做出贡献。如同我们当下一样,国家稳定,法制健全,人们道德素养高,创业者尽管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邦无道”是什么状况?当君主昏乱,臣子没有道德,法制混乱的时候,人们的态度就是“不打篮球的人不犯规”,因为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很多人有“上帝视角”,总是站在道德制高点去评价做事的人,对方有一点点失误,就大肆指责。然而,只有真正做事的人才会犯错,永远不做事的人当然永远不犯错。所以,当那些不做事、不尽职的人站在道德高地上指手画脚时,有才能的人还不如表现得糊涂一些,愚蠢一些,别做事。

  面对卫国风云变幻的政坛,宁武子不是不想干活,也不是不能干活,他要看环境而定。

  孔子最后说:“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愚不可及,是指他大智若愚,而不是真的愚笨。

  有人说,孔子是在说其他人学不到宁武子的这种处世态度。

  其实不是,这是孔子自道。孔子感慨自己学不到宁武子的境界,无法拥有像他那样的智慧。他认为,在国家安定时期,尽力表现自己的才能,他也能做到;但是像宁武子那样,在政治混乱的时期装傻充愣,他的境界还达不到,因为聪明易学,糊涂难学。

  孔子绝对不是一个明哲保身的人,但他对于明哲保身的人,往往都是蛮钦佩的,是羡慕的。但宁武子的“愚不可及”、难得糊涂的态度,他实在是学不会。

  孔子是那种不表明自己的态度会如鲠在喉的人,如果所处的环境不允许他好好做事,他宁愿流落他乡,到处去教书,去游走,总要把自己的理想付诸实践。

  这里讲到的宁武子,多半是个道家人物,他善于自保,才做到了“愚不可及”。这是孔子对于宁武子的褒奖。

  归与归与:孔子对故土的极度思念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在胡玫导演拍的电影《孔子》中,陆毅演了一个角色,叫季孙肥,就是季康子。剧中有个情节是,季康子很年轻的时候便接管了季氏家族,在其他人的劝说之下,迎回在外面漂泊了多年的孔子。当时,孔子在陈国。

  这一段话应该是孔子接受季康子的邀请之后发出的感慨,也可能是孔子看到季康子写在竹简上的一封长信后,有感而发的评论。这里暗含着一股欣慰之情。

  孔子说:回去吧,该回去了,漂泊了这么多年。

  “吾党之小子,狂简”:“吾党”,即乡党;“狂简”的意思是志气很高。“斐然成章”,指文章写得很好。

  孔子赞扬:我们这个地方的年轻人真不错,我回去拿什么教他们呢。

  这句感慨是很有温度的,很有可能是孔子看到从故乡传递过来的文章、信件,或者是邀约,觉得很欣慰。我认为这是讲得通的一种解释。

  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吾党之小子,狂,简”,在断句时把“狂简”分开,意思是,孔子说年轻人志向虽然远大,也能够写出漂亮文章,但还有些粗率,缺少节制。我觉得如果这样理解,这句话的味道就变成孔子对来信相当不满。似乎在说:我回去后要好好地教教这帮小子。这种情感色彩并不合理,即便从戏剧的效果上讲,我觉得这种感情也不是孔子这样一个老人家在那个时候会表达出来的。

  我的理解是,在外颠沛流离多年后,孔子对故土真的太思念了,他愿意回去,并且为自己回鲁国找到了一个台阶。因此,他感觉很欣慰。

  “我能教他们什么”,这是一种自谦的态度,令孔子的形象更加饱满。

  当然,这都是后人的猜测了,因为当时没有严格的标点符号,句读不同,理解也不一样。

  怨是用希:放下过去,就是放过自己

  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伯夷和叔齐是商末孤竹君的儿子。两人先是在纣王的手下做臣子,后来觉得纣王太暴虐,就去投靠了周文王、周武王。

  武王伐纣等于是反叛,两个人拉着周武王的马头劝阻,可周武王执意伐纣。灭掉了商纣王以后,伯夷、叔齐非常不高兴,不食周粟,也就是不吃周朝的粮食。最后,两个人饿死在首阳山之上,这是古代的清者。

  当别人评价某个人,说他很清时,就经常会引用这个典故。

  孔子点评伯夷、叔齐,说这两个人“不念旧恶”,就是过去得罪过他的,他们不会耿耿于怀,过去了就过去了。

  “怨是用希”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是,这两个人自己产生的抱怨会少很多;第二种是,怨的对象是伯夷和叔齐,意思是,埋怨他俩的人会越来越少。

  我认为应该是第一种解释,伯夷、叔齐内心的仇怨会少很多。因为在其他章节里,子贡问孔子,伯夷、叔齐这两个人如何,孔子说“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想做一个好人,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干吗要埋怨呢?这句话中,“怨”的主语就是伯夷和叔齐,所以我认为,此处“怨是用希”的主语依然是伯夷和叔齐。孔子在教大家怎样才能够不生怨恨,怎样才能够不天天纠结。

  《心的重建》这本书讲到,我们过去受过的一些伤,比如被别人欺负,或者遭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可能会在我们心中不断地反刍。心理学上的反刍,是指每过一段时间就想起这件事,感到难过和痛苦,这件事仿佛是我们的一个心理漏洞,我们很难挣脱它。如果这个伤害是在童年造成的,很有可能你根本想不起来,但是它进入了你的潜意识,在无形中左右着你的命运,让你总是在同类事情上栽跟头。

  孔子想让大家放下过去的那些事,他的办法是“不念旧恶”。为什么要不念旧恶?因为恶是因缘和合的结果,无数原因凑在一起,才导致了一件恶的事发生。既然恶的因一直在变,我们怀恨在心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过去大家曾为了一件事情争得不可开交,但那个因早就过去了。

  举个例子,两个姑娘喜欢上了同一个帅哥,成了情敌,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帅哥早就和另外的人成家立业,说不定头发都掉光了,谁还为这件事生气呢?恶的因都已经不在了,一直念旧恶毫无意义。所有的矛盾都是缘于事情本身,而不是人与人的关系出了问题。如果我们把所有的矛盾都归咎于人与人的关系,那仇恨就永远无法化解。

  如果我们能够有一点雅量,有一些包容度,就能够像伯夷、叔齐一样,做到“不念旧恶,怨是用希”。要做到“不念旧恶”,其中最重要的核心是无私。为什么有的人会把和他人的矛盾全都视作人和人的关系本身出了问题?就是因为太看重自我,太看重私利。

  很多学者也对孔子这句话有着不同的理解。钱穆先生认为“怨是用希”是指伯夷、叔齐对别人不念旧恶,心中没有那么多抱怨。

  朱熹认为,伯夷、叔齐是宾语,他的理解是大家对伯夷和叔齐没有太多的怨恨。我觉得朱熹的解释不是很合理,一个人不念旧恶,别人就一定不会怨恨他吗?

  所以,我更同意钱穆先生的解释。

  孰谓微生高直:什么才是真正的直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微生高”,即尾生高。

  “尾生抱柱”的故事我们应该都听过。这个故事出自《庄子·盗跖》,有一次,尾声高与人约在桥下见面,结果到了约定地点,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那时候没有电话,也没有微信,联系不上对方,结果河水涨上来,尾生高依然抱着柱子在桥下等着,最后被淹死了。

  该说他是太轴、太直,还是太讲信用呢?我们来看看孔子的观点。

  孔子批评这个尾生高,说:“谁说这个尾生高直率?有一次,有人找他借醋,他家里没有却不跟人直说。他跑去向邻居讨要,然后把醋给了对方。”尾生高的做法在孔子看来并不是直。

  直,有真假之分,有人真直,有人假直。假直就是把直当作一种政治本钱。很多文官都属于假直的范畴,有一句话叫作“武死战,文死谏”,武官最得意的是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还,觉得这才是为国尽忠了。文官怎样死比较体面?进谏,向皇帝提逆龙鳞的要求,皇帝一生气,把他杀了,这就是死得其所。过去,很多文官都让人抬着棺材上朝,一副“我就算拼了命也要进谏”的样子,很多皇帝都为这样的事情发愁。

  《万历十五年》里,皇帝后期再遇到这种情况,就认为大臣是在要挟自己,直接把人拉出去杀了。抬棺进谏,其实是把直当作一种政治本钱,在与皇帝抗衡。

  假直的人,其实并不好,惹人讨厌。

  什么是真直?有一句话说,“直心是道场”,真正的直心就是无心,不存心。“我若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如果你不存心,当别人找你来借醋时,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不会掩饰;但如果你因为害怕得罪对方,担心对方误会你连醋都不愿意借,脑袋里瞬间就会诞生出无数想法,这时,你就会“乞诸其邻而与之”,这活得多累!

  如果一个人是真的直,就不会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不在意自己是高大还是卑微,不会刻意讨好别人,会以实事求是的态度面对一切。这样,整个人生会变得更加坦然、简洁、舒服。

  在生活中,很多人开口就是“我这个人说话很直,我就直说了”。你注意,说这种话的人往往是假直——他接下来说的话一定很难听,所谓的直,只是为自己说话难听找理由。

  说话难听不代表直。直是一种很高的境界,是一种无心、无我的境界,这是非常难做到的。

  巧言令色足恭:过分的恭敬,是可耻的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文中的左丘明,传说是《左传》的编著者,也有说是孔子的前贤,是鲁国人。听孔子的语气,应该是孔子相当认可的人,也可能是孔子的偶像之一。

  “巧言令色足恭”,意思是,如果一个人花言巧语,见到人就眉开眼笑,有点过分谄媚,恭敬到极致,甚至到了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程度,这种人,左丘明不喜欢,孔子也不喜欢。

  “匿怨而友其人”,就是明明厌恶某个人,却把怨恨藏起来,故意对他好。这里的“友”是个动词,是交往、讨好的意思。

  这种虚伪的现象,在今天其实很多。听了孔子的话,我们可能会认为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孔子是个知识分子,又当过官,地位那么高,有那么多学生围着他,他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可普通人,比如一个销售人员,需要把产品卖给客户,不搞好关系还怎么做生意?

  我也听过很多人说,不喝酒就拿不下单子,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匿怨而友其人”,即便内心对客户恨得牙痒痒,也只能虚与委蛇,毕竟还得与对方做生意呢。

  其实,高段位的销售人员和低段位的销售人员是不一样的。低段位的销售人员往往是“巧言令色足恭”,但是一个真正高段位的销售人员,可以跟客户平等地对话,让客户感受到他的分寸和学养,客户从而愿意与他结交,与他成为心灵上的朋友。生活中,很多人都和卖给自己东西的人成了朋友,这样的销售人员有着更高境界的修为。

  哪怕我们暂时做不到,也不应该否定孔子,我们可以朝着更高的段位去努力。

  孔子并不是一个以功名利禄为目标的人。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为了生活可能不得已地要“巧言令色足恭”,对于他们,我们也要体谅和包容,但是我们要清楚,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人,永远要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一开始,我们可能迫不得已要“跪着挣钱”,但每个人都要不断地修炼自己,慢慢地学会站着把钱挣了。

  盍各言尔志:人生志向的三个层次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颜回很少出场,但每次出场都很重要。这一段对话表明了孔子之志,也是很有名的一段对话。

  颜回跟子路站在孔子身旁。孔子说:何不说说你们各自的志向?

  人的志向分很多种,想当一个什么样的官,想做多大的事业,想为世界带来什么贡献,等等。

  颜回和子路说的都是人生理想。子路说:“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这里的“轻”字,有的版本上有,有的版本上没有,我个人倾向于有。在《论语》中,“轻裘”是一个比较常见的词。子路的意思是,我愿意把我的好东西都分享给朋友们,用坏了、用破了,都没关系,无所谓。

  每次只要孔子问问题,子路如果在,他都是第一个答的,他根本等不及。这一段话体现出子路的特点是不恋外物,在他眼里,外在的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子路重情重义、率直可爱的形象跃然纸上。

  颜回说,希望自己做了很多事,有很多的功劳和贡献,但不需要跟别人吹牛,只要觉得是自己愿意做的就满足了。颜回总是默默地闷头做事,他可能写了很多的文章,也可能帮助别人做了很多好事,但是不太表达出来,这符合颜回的特点。他博学、聪慧,但是很谦虚,不喜欢说话。

  关于颜回,有个故事。孔子绝粮于陈蔡两国之间的时候,好不容易有学生弄了点米,由颜回煮饭。不一会儿,饭香四溢,有个学生跑来跟孔子说:饭熟了,我看见颜回在偷吃了。孔子说不可能。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人又说颜回偷吃……连着好几个人来向孔子告颜回的状。

  总不能大家都陷害颜回吧?孔子来到厨房,对颜回说:要用煮好的米饭先祭拜祖先。颜回连忙阻止,说:刚刚我发现有灰尘掉进饭里,就把沾灰的饭取出来吃了,这饭已经不能用于祭祀了。

  颜回有些内向,喜欢自己默默地做事,不愿意跟别人多交流。

  子路和颜回各自表明了志向之后,子路就问孔子:老师,你未来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孔子说:“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这三个人的境界,一个比一个高一层。子路抛弃了外物,觉得外在的东西不需要留恋,他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颜回抛弃了名声,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好好修炼自己就很满足了,这类似于佛教小乘的境界;到了孔子这儿,是佛教大乘的境界——他想到的是别人,是“我能够让老者因为我而安心,让朋友对我信任,让后人记得我”。

  孔子说过,“父母唯其疾之忧”,除了生病,其他事情我们都不要让父母担心,这就是“老者安之”。

  此外,还要让朋友对你信任,觉得你可以托付,能够安心与你合作;要让那些比我们小的人得到关怀,或者说,能够怀念、记得我们。

  这段对话,代表着这三个人希望拥有的人生理想,子路是不恋外物,颜回是自度,孔子是度人。

  我希望,我们也都能立一个大志,等到我们五十岁、六十岁的时候,能够做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自讼者:批判性思维的最终目的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凡是孔子说“已矣乎”这个词的时候,就是表达一种感慨,意思是“算了吧”。此处,孔子为什么要说算了吧?他说,他根本没见过能够主动发现自己的错误,勇于自我批评,并且在内心不断地反省的人。

  我们推测对话背景,很可能是有人跟孔子吹嘘,说“我非常善于自我批评”,孔子回答他“你得了吧,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话是不是说得太绝对了?我们不是经常进行内省和自我批评吗?

  理解这段话,需要结合《思辨与立场》来看。《思辨与立场》中提到,批判性思维的最高境界叫作自我批判的外显化。

  批判性思维的最低层次,是一个人从不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总觉得是别人的错;比这个境界高一点的,一是知道自己错了,但不愿意承认,虽然自己心知肚明,但别人批评就是不行;二是知道自己错了,也愿意承认,但不愿意说出来;最高的境界,是知道自己错了,也能够坦然地告诉大家,这就叫作自我批判的外显化。

  为什么孔子说做到主动而坦然地承认错误很难?

  “见其过”是第一难,一个人能够看到自己的错,这本身就相当不容易。

  “内自讼者”是第二难,意识到自己错了,未必能够在内心当中进行自我批评。

  “吾未见”就反映出了第三难,一个人可能“内自讼”了,但不想让别人知道。

  批判性思维是孔子一直强调的,而能够达到将自我批判外显化的人,孔子说他从没见过。

  对于每个人来说,批判性思维的最终目的不是批判别人,而是批判自己,要经常反思自己所做的决定,反思自己的推论是不是科学的、公平的,是不是符合逻辑的。当我们能够将批判性思维贯彻在自己的生活中,我们的烦恼和痛苦就会大大减少。

  《思辨与立场》开篇就告诉我们,如果你生活当中还有烦恼,根本原因是你的思维方式错了。这不是夸张,因为要做到“内自讼”,并且愿意被别人看到,是非常难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感到烦恼和焦虑。

  不如丘之好学也:孔子感叹“好学不易”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十室之邑”是指大概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孔子说,在这个范围里,一定有人和他一样能够做到忠和信。“不如丘之好学”,意思是在这样的一个小村子里,最好学的可能就是孔子了。

  孔子是不是自吹?他为什么敢这么肯定自己好学这件事?

  我们要注意,孔子从来没有夸耀自己是圣人,他甚至没有说过自己做到了中庸,也没有说过自己是仁人。他是一个很谦虚的人,中庸也好,仁也好,都是他终其一生所追求的境界,他从未表示自己已经达到了。但是孔子为什么经常说自己好学呢?比如“下学而上达”“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不如丘之好学”……

  孔子强调的是好学本身。一个人,无论境界高低,都可以追求好学,好学是一个过程,不是结果。孔子能够肯定地认为自己是一个好学的人,不懂就问,追求“一事不知,儒者之耻”。孔子不是夸耀自己的境界高,只是向大家强调,好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因为在孔子看来,忠、信都不是很高的境界。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完全可以做到忠、信,但为什么他一生当中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因为他有懒惰的一面。他也许非常勤劳,黎明即起,下地干活,忍受弯腰驼背、风吹日晒,但就是不愿意学习,不愿意动脑子,不愿意改变。

  要知道,学习、动脑子、改变,是对自我人格的挑战。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愿意努力学习?是对自己产生不满,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够好,才愿意去学。如果一个人很自得,觉得自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满足于当下,看不到自身的不足,就不会有学习的动力。

  职场上也是一样,很多人能够做到忠、信,工作十分勤勉,但就是不愿意自我批判,不愿意主动学习、思考。这就是用战术上的勤奋来掩盖战略上的懒惰,很多人的人生陷入了“不好学”的泥潭,从此停滞了。

  孔子讲这句话不是自吹,而是感叹好学之不易。

  有人说,孔子所处的时代,人生下来就是当农民,没有学习的条件,像孔子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很少的,更别提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了。那在我们当下,学习的环境已经足够好了,我们能够做到好学吗?

  其实,在当下,很多人看起来都在努力地学习,报各种班,但如果报班只是为了能够混到一张文凭,拿到一张证明,或者抱着“别人在学,我也要学”的心态,这不叫好学,这跟种地是一个道理。别人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这是思维上的懒惰,是随大溜。

  真正的好学,是像孔子这样,遇到问题爱思考,有好奇心,有求知欲,做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去报班不叫好学,考分高也不叫好学,只有“乐之”“不亦说乎”,才叫好学。

  我讲《次第花开》的时候,有人问作者:我觉得学不学佛无所谓,只要我做个好人就行了。这话听起来挺有道理,但作者回答:这个说法没有错,你想做个好人我当然很高兴,但你首先得知道什么叫好人,好人是有一系列标准的。当你自以为是个好人的时候,你往往并不是一个好人。

  从这句话中,我们就能看出学和不学的区别了。你看,如果不学习,你可能连做个好人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好人;不学习,我们局限在自己人生的视线和格局之内,永远没法突破。

  这句话,是孔子苦心地教导我们,要真的对人生充满好奇心,努力地学习,努力改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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