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茶，你醒了？”

　　睁开混沌的双眼，苏茶只觉得耳边一声温和又急切的话语，把她的整个世界拉回到有阳光的角落里。

　　“陈诚，是你啊......”

　　守在苏茶身边的男人叫陈诚，是江城市中心医院的神经外科主治大夫，也是苏茶高中时的同学。

　　“我这是......在......”苏茶皱皱眉，头部一侧仿佛炸裂一般。她记起来了，自己当时从三楼跳下的瞬间，好不容易将绝望转化成了勇气。所以这一刻，她一点也不想对救了她性命的医生说谢谢。

　　“你怎么这么傻？我说过，你脑中的胶质瘤不一定是恶性的，我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观察。就算真有个万一，我们也......”陈诚说话的时候有些激动，因而下意识地握住了苏茶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让他心疼了一整个青春时代。

　　只可惜，连握住她的机会，温暖她的资格都不曾有。

　　“陈诚......林想回来了。”苏茶垂下眼睫，泪水顷刻而下。

　　“你说什么？他......”

　　“靳北岩就是林想，他回来了，他跟我结了婚，他恨我......陈诚，他恨我......除非我死，否则他一生都不会原谅我的。”

　　“是么......”陈诚扳住苏茶的肩膀，和缓了口吻盯着她的眼睛道，“他要是恨不得你死，又为什么要捐400cc的血来救你？你是稀有血型，医院里来不及备库，偏偏他跟你的血型吻合。就像当年，你把重伤的他送到医院，不惜摘掉自己一枚肾脏救他的命一样。”

　　“陈诚！”苏茶惊愕一瞬，“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脑中的胶质瘤很明显是长期服用罗米非类止痛药引起的后遗症。而这种药，大多适用于摘除肾脏后缓解单肾渗透压痛。你腰上的那道伤疤......”

　　当年高中里谈及一时的爆炸性新闻，以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意图猥亵富家千金为导火索。但个中曲折猜疑，流传出无数个茶余饭后的版本。

　　可是陈诚知道，苏茶避开老师和同学后的无助泪水和自责表情，便已是真相了。

　　“陈诚，是我对不起林想，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你说他不希望我死是么？可是他绝对不会原谅我的......我活着，他就永远也放不下这份仇恨。你说，我脑袋里的瘤子是不是又变大了？求求你陈诚，放弃吧，我不想治了！”

　　“苏茶！别说这种话好么！也别太为难自己了。高中出事那会儿，你也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孩子。你有你的恐惧，和你不得不妥协的动机。你不该承担那么激烈的抉择！既然现在，你的姐姐和父亲都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你自己千万不可以再放弃了。你的病，很怕情绪激动的。我答应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治好你。但在此之前，你要给我时间，要给你自己机会！你听清楚了么！”

　　陈诚心疼眼前的女孩，但除了作为医生抖出的权威，他甚至同样不知道自己能为苏茶做些什么。

　　就像当年，他远远地注视，远远地暗恋。偷偷从家里拿出钱来找借口塞给苏茶，才能让她有办法维持住林想最常规的医疗。

　　有时候爱一个人偏就伟大到这种地步，即使知道那不会属于自己，也不忍心看她有一点点心痛。

　　“陈诚......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可是我真的......已经不知该怎么办了。”苏茶看着头顶挂着的输液袋，她想象不出那会儿靳北岩为她捐血救命的心态。如果可以，她死且不怕，又怎会愿意再欠那个男人一分一毫？

　　“苏茶，要不然，你听我安排一次好么？”陈诚想了一会儿，终于把纠结在心的一个烂俗方案和盘托出，“你假装失忆吧。我是你的主治大夫，我可以在病历上做些手段的。如果你什么都忘记了，我相信林想他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我真的是想要救你，你就按我说的做好么？”

　　失忆么？苏茶怔怔地看着陈诚。其实她又何尝不愿失忆呢？忘记那八年来愧疚辗转的心境，忘记林想恨她入骨的那种眼神，忘记他们再相遇后一切不真实的爱与欲望。

　　可是，她如何能隐瞒面对那男人时，眼睛里的爱意？如何能假装对他毫不在乎？

　　“商量好了没有？苦肉计演完了再演狗血戏么？陈医生，我以为像你这样权威的专家，一向很在乎口碑。没人告诉过你篡改病历是要吊销行医执照的么？”

　　就在这时，靳北岩门也没敲地踏入病房。苏茶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像被人狠狠甩了个耳光一样羞耻。

　　“北岩......”

　　“你......不要怪苏茶。这是我的主意，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经不起折腾，我需要给她营造一个良好的治——”

　　“你倒是蛮会维护女人的？”靳北岩一口打断陈诚的话，“没人告诉过你，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么？等有一天你被她搞到身败名裂，就会明白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有多愚蠢！”

　　“我不在乎！我相信苏茶，也了解苏茶。”陈诚站起身，挡在苏茶面前，“林想，我们好歹也做过两年同学。说老实话，就算你那会儿再优秀再风云，我都没服过你。唯有苏茶，偏偏她那么喜欢你......我真是一点辙都没有。”

　　“是么？”靳北岩自鼻腔里轻哼了一声，“你要急着接盘，至少也要等我玩够了再说吧？偏偏我现在还有兴趣！”

　　“你够了！苏茶不是你的玩物！年少时犯过的错，她早就用她的一切弥补给你了！你只知道恨她当年的无能为力，为什么从没想过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你没有能力保护她，甚至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为什么还要不知变通地得罪苏澜那种人？你以为就你心气傲，就你眼界高是不是？你跟苏澜结下的梁子，却逼着苏茶用羸弱的双肩陪你一块扛？当初就算她真的维护了你又能怎么样？你希望她陪着你一块被开除，一块被打死么！

　　林想，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该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陷入那么难的境遇。她为你痛苦自责了那么多年，难道还不够么？冤有头债有主，只不过是那些真正的坏人太弱了，完全满足不了你泄愤的胃口。所以你拿折磨苏茶的方式来填补自己最后的空虚！如今她拖着这样的身子，你还要把她往死里逼。你知不知道她当初为了你，把自己的——”

　　“陈诚！”苏茶扑到床边，一把拽出陈诚的白大褂。她含着眼泪摇头，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后来，陈诚离开了病房。应苏茶的要求，只留他们两人谈。

　　其实苏茶心里明白，靳北岩心里也明白。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谈的呢？不过是一个人说完了对不起，另一个人到底肯不肯说没关系而已。

　　甩出一叠厚厚的文件，靳北岩负手立在苏茶的病床前。多余的话不必说，离婚协议这几个大字，便已足够了他们之间最后的无言。

　　“签字吧，我放了你。”

　　苏茶愣了好一会儿，才伸出颤抖的手，一页页翻到协议书的最后。靳北岩三个大字签的龙飞凤舞，隐隐约约里似乎真的带有林想当初恰同学年少的张狂与戾气。

　　“你，肯让我走？林想，你原谅我了么？”

　　“没有。”靳北岩凝视着苏茶的双眼，紧咬着轻薄的双唇，吐出淡淡的两个字，再次击溃她的希望。

　　“哦。”

　　“苏茶你听着，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即便你死了，也不会。我放你走，是因为我不想再在你这样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我不爱你，也不再恨你，但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

　　苏茶一字一句听清了男人的话，她甚至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自己的心。

　　这难道，不是她与他之间最应该面对的结局么？他终于放开了她，可是她却迟迟无法放开她自己。

　　在靳北岩的身边，饶是身心俱疲，但至少，他的爱与恨是真实羁绊着的。

　　如今，他放走了她。从此拒绝了再踏入他世界的可能——至此，她的林想才真正死了。

　　这世上最残忍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刻骨的恨意，而是一句再见，再也不见。

　　“我明白了，”签上自己的姓名，苏茶把文件还给靳北岩，“我尽快回去......收拾东西。”

　　“不需要。”靳北岩别过脸，“那是送给你的，带着你的一丝痕迹和气息，我都不想在那里停留。”

　　“哦，那我卖掉可以吧？当初你给我的钱，我还你。”

　　“更不需要。另外我明确告诉你，我妈我自己会照顾。你以后，不需要为了所谓的赎罪而作秀，更不要再想见到她了。”

　　说完这些，靳北岩便一刻也没有多停留。他总觉得，他们之间还能有机会告一次决绝的别，已经很难得了。

　　这世上有太多的仇恨最终不了了之，也有太多的爱，最终相忘江湖。

　　靳北岩总觉得，也许今天陈诚说的那番话该是最有道理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是不是她的错，他都恨了。是不是还相爱着，他都放弃了。人生哪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假如不假如？

　　他与苏茶之间，这样也许最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