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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1936年,剑桥(5)

  “有一次,我差点以为我弟弟阵亡了,”艾瑟尔仍然在哭,“阵亡通知书到了威灵顿街,邮局的可怜孩子只能一家接着一家跑,电报上不是说这家的儿子死了,就是说那家的丈夫亡了。那个可怜的小孩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杰朗特,好在我们家并没有收到电报。我真是太恶毒了,我为别人家的孩子而不是我们家的比利牺牲而感谢过上帝。”

  “你才不是什么恶毒的女人。”伯尼拍着她的肩膀说。

  劳埃德同母异父的妹妹米莉出现在了二楼的楼梯上。她今年十六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成,这天,她穿着黑色晚礼服,戴着小巧的金耳环,看上去更加成熟了。她在阿尔德盖特的女士饰品店工作了两年,不过她很上进,前不久在奢华的西区百货商店找了份工作。她看着艾瑟尔,操着一口伦敦腔问:“妈妈,发生什么事了?”

  “你哥哥想去西班牙送死!”艾瑟尔大声说。

  米莉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劳埃德。“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米莉总能很快从不值得她尊敬的哥哥身上找出错误。

  劳埃德忍着气说:“阿伯罗温的莱尼·格里菲斯想去西班牙抗击法西斯,我告诉妈妈,我考虑跟他一起去。”

  “别狡辩了。”米莉嫌弃地说。

  “我担心你根本到不了西班牙,”伯尼还是那样实际,“毕竟,西班牙还在打内战呢。”

  “我可以坐火车去马赛。巴塞罗那离法国边境不远。”

  “八九十英里吧,但穿越比利牛斯山的时候可冷了。”

  “马赛一定有去巴塞罗那的船,走海路没陆路那么远。”

  “这倒是真的。”

  “伯尼,别再说这个话题了!”艾瑟尔呵斥道,“你们好像是在谈论去皮卡迪利广场最近该怎么走似的。他可是要去参战啊!我绝对不允许。”

  “他已经二十一岁了,”伯尼说,“我们拦不住他的。”

  “我知道他多大了。”

  伯尼看了看表。“我们要去开会了。你是会议的主讲人。劳埃德又不会晚上就走。”

  “你怎么知道?”艾瑟尔说,“晚上回家时,等待你的可能是他乘海陆联运火车去巴黎的纸条。”

  “劳埃德,”伯尼说,“对你妈妈发誓至少一个月内你不会走。不管怎么说,这主意都不赖——你需要在出发前好好观察一下那里的局势。至少在这段时间让你妈妈安下心。过后我们再来谈这件事。”

  这是伯尼典型的做事方式,协调各方面的利益后让每个人都满意,只是劳埃德不情愿发这个誓。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不会拍拍屁股、乘上火车就走。他必须事先知道西班牙政府为志愿军所做的安排。如果能同莱尼和其他志愿者一起走就再好不过了,他需要准备绿卡、外币、一双靴子……

  “没问题,”他说,“我至少一个月不会离开。”

  “你发誓!”艾瑟尔说。

  “我发誓。”

  艾瑟尔平静下来。转眼间她抹上粉,看上去正常了一些。她喝下了劳埃德为她倒的茶。

  她穿上大衣,和伯尼一起离开了。

  “这样很好,现在我也要走了。”米莉说。

  “你要去哪儿?”劳埃德问她。

  “华彩歌舞厅。”

  “华彩”是东区的一个音乐厅。“他们让十六岁的孩子进去吗?”

  米莉大惊小怪地看了他一眼。“谁十六岁啦?至少不是我。再者说了,戴夫也进去了,他只有十五岁。”她说的是他们的表弟,比利舅舅和米尔德里德舅妈的儿子大卫·威廉姆斯。

  “好好玩吧。”

  她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傻瓜,如果去西班牙千万要机灵一点,别白白送死。”她双臂搂住他,使劲地抱了他一下,没说什么话就出去了。

  门一关,他立刻就跑到电话边去了。

  劳埃德毫不费力就记起了黛西的号码,他仿佛看见黛西在离开时回过头,戴着草帽对他微笑着说“梅菲尔区2434”的样子。

  他拿起电话,拨了黛西的号码。

  对她说些什么呢?“你给我一个电话号码,所以我就打来了。”这话太软弱无力了。说真话怎么样?“我不喜欢你的处世哲学,但我就是忘不了你。”他可以请黛西去参加活动,但参加什么呢?工党的会议吗?

  有个男人接了电话。“晚上好,这里是别斯科夫夫人的住处。”不卑不亢的声音让劳埃德觉得对方是个管家,黛西的母亲无疑会租一套带佣人的住所。

  “我是劳埃德·威廉姆斯……”他想向对方证实自己身份以解释这个电话的真实性,因此把最初所想的脱口而出:“埃曼纽尔学院的那个劳埃德·威廉姆斯。”这句话什么都说明不了,他只是想让对方印象深刻罢了。“能让我和黛西·别斯科娃通话吗?”

  “很抱歉,威廉姆斯教授,”这位管家一定是把他当成学校老师了,“她们都去剧院了。”

  当然会是这样了,劳埃德失望地想。社交界人士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在家,尤其是这样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想起来了,”他说了个谎,“她说她要去剧院,但是我一不留神给忘了,是科文特公园那个剧院吗?”他屏住呼吸。

  管家一点也没有怀疑他的话。“没错,先生,她们去看《魔笛》了。”

  “谢谢你。”劳埃德挂上了电话。

  他回房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在伦敦西区,大多数人甚至看电影都会换上晚礼服。但到那儿之后,他又该怎么办呢?他没钱买剧院的门票,再说演出也快要结束了。

  他乘上地铁。皇家剧院和伦敦的水果和蔬菜交易市场科文特公园比邻,显得不太协调。剧院和市场在不同的时间开门营业,所以多年以来一直相安无事。市场在伦敦最喜欢玩乐的那群人回家的凌晨三四点钟开门,在日常演出开始前关门谢客。

  走过百叶窗遮蔽的市场货摊,劳埃德朝剧院的玻璃门内望了过去。剧院的门厅里没什么人,只听见隐隐约约的莫扎特乐曲声。他走进门厅,装出上层阶级对门童的无礼姿态说:“戏什么时候结束啊?”

  如果劳埃德穿着那件抽丝的呢子西装,门童理都不会理他。但这时他穿的是件显示上层社会身份的晚礼服,门童不敢轻易造次。门童毕恭毕敬地对他说:“先生,还有五分钟结束。”

  劳埃德略微点了点头,如果道谢,就会暴露他的身份。

  他离开剧院,绕着街区步行。这是街上难得的安静一刻。餐厅里的人们边喝咖啡边聊着天,电影院里的电影正达到高潮。再过没几分钟,街上就会热闹起来,人们叫出租车,去夜总会,在公共汽车站吻别,紧赶慢赶最后一部通往郊区的地铁。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剧院走了进去。乐声刚停,观众们纷纷出现在剧场大厅。离开不怎么能动的座位以后,他们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对歌者和着装评头论足,为随后的夜宵做着安排。

  劳埃德很快就看见了黛西。

  黛西穿着一条肩膀上缀着香槟色貂皮的淡紫色裙子,看上去性感极了。黛西和几个同龄人出现在剧场门口,她是这群人中打头的。看到博伊·菲茨赫伯特出现在她身旁,走上红地毯和她相谈甚欢的时候,他的心猛地一沉。和他颇有共同语言的德国姑娘伊娃·洛特曼站在黛西身后,伊娃边上站着个穿着军队制服的高个子年轻男子。

  伊娃看到劳埃德,愉快地笑了起来。劳埃德用德语对伊娃说:“洛特曼小姐,晚上好,希望你喜欢这幕戏。”

  “我很喜欢,谢谢你,”伊娃用德语答道,“我没在观众中看到你。”

  博伊不耐烦地说:“讲英语!”听上去他有点醉了。博伊像个乖戾的少年人,或是一只养刁的纯种狗,尽管外形英俊,却沉溺于酒色。不过一旦认真起来,他待人接物可以非常优雅,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伊娃用英语说:“阿伯罗温子爵,这是威廉姆斯先生。”

  “我认识他,”博伊说,“他是埃曼纽尔学院的。”

  黛西说:“劳埃德,你好,我们要去贫民窟了。”

  劳埃德以前听说过这个称谓。这意味着他们要去东区的下等酒吧,观赏斗狗这类工人阶级的娱乐活动。

  博伊说:“威廉姆斯一定知道很多这样的地方。”

  劳埃德犹豫片刻,马上做出了决定。为了能和黛西在一起,他愿意容忍博伊吗?答案是肯定的。“事实上,我是知道一些这样的地方,”他说,“希望我带路吗?”

  “太好了!”

  一个老妇人走出剧场,对博伊挥了挥手。“必须让姑娘们在子夜以前回家,”老妇人说着一口美式英语,“一秒钟都不能迟。”劳埃德猜她一定是黛西的母亲。

  穿着军装的高个子小伙说:“别斯科夫夫人,我是军人,我们会严守时间的。”

  别斯科夫夫人身后跟着菲茨赫伯特伯爵,以及想必是他妻子的胖女人。换了别的场合,劳埃德倒很想问问他英国政府在西班牙问题上的政策。

  两辆车等在剧场外面。菲茨赫伯特伯爵、伯爵夫人和黛西的妈妈坐进黑白劳斯莱斯。博伊和其他年轻人坐进皇室成员最喜欢的戴姆勒加长车。连劳埃德在内,在场的共有七个年轻人。和伊娃在一起的军官自称是吉米·穆雷中校。另一对男女分别是吉米的妹妹梅尔,以及很像博伊、但比他瘦且安静得多的安迪·菲茨赫伯特,博伊的亲弟弟。

  劳埃德告诉司机到华彩歌舞厅该怎么走。

  劳埃德看到吉米·穆雷毫不避嫌地搂住了伊娃的腰。伊娃从容地靠向吉米——显然两个人正在谈恋爱。劳埃德为伊娃感到高兴。她不算是漂亮女孩,但聪明有魅力。劳埃德喜欢她,很高兴看到她找了个高个士兵当男友。但劳埃德很想知道,如果吉米宣布自己要娶个有一半犹太血统的德国女孩,这里的上层人士会怎么说。

  所有人都成双成对:安迪和梅尔是一对,让人气恼的是,博伊和黛西也是一对。劳埃德是唯一落单的。劳埃德不想看到别人卿卿我我的样子,只好研究起车上锃亮的红木窗框来。

  车爬上卢德加山抵达圣保罗教堂。“拐进齐普赛德街。”劳埃德告诉司机。

  博伊拿起银质扁平酒壶喝了口酒。他擦了擦嘴说:“威廉姆斯,你很熟悉这附近的街道。”

  “我住在这儿,”劳埃德说,“我就生在东区。”

  “那可真不错。”博伊说。劳伊德听不出他是草率地恭维还是令人不快地讥讽。

  华彩歌舞厅的座席已经坐满了,但能站的地方还有很多,观众们呼朋唤友,进出酒吧,四处走动。歌舞厅里的男男女女穿着最好的衣服,女士的衣着五颜六色,男士都穿上了最好的西服。歌舞厅里又闷又热,还有一股刺鼻的啤酒味。劳埃德在后面找了个可以站七个人的地方,从衣着可以分辨出他们从西区来,但来自西区的不只是他们——华彩歌舞厅受到各阶层人士的欢迎。

  舞台上,一个穿红裙子、戴金色假发的中年女子正在表演脱口秀。“我对他说:‘我不会让你进来的。’”观众们听了哄堂大笑,“他说:‘亲爱的,我在这里就看到了。’我告诉他:‘把你的管子弄走。’”女子假装生气的样子,“他说:‘我觉得我的管子该好好洗洗了。’嘿,我说吧。”

  劳埃德发现黛西笑得很开心。他凑到黛西身旁,轻声对她说:“你知道这是个男人吗?”

  “天哪,这是个男人吗?”她惊呼道。

  “看他的两只手。”

  “老天,”她叫了起来,“还真是个男人!”

  劳埃德的表弟大卫从他们身后经过,看见劳埃德,便折回来跟他们打招呼。“你们的穿着怎么这么正式?”他说着一口伦敦腔英语。大卫的衣着非常随意,他戴着一条打结的围巾和一顶碎布头做的帽子。

  “大卫,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准备和你,还有莱尼·格里菲斯一起到西班牙去。”大卫说。

  “不行,你不能去,”劳埃德说,“你只有十五岁!”

  “上次大战时,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好多都参战了。”

  “他们根本派不上用场——问问你爸爸去。再说了,谁告诉你,我要去了?”

  “你妹妹米莉说的。”说完,大卫就走了。

  博伊问他:“威廉姆斯,这种地方的人一般都喝什么酒?”

  劳埃德觉得博伊不能再喝酒了,但他还是回答:“男人喝苦一点的烈酒,女人喝波特柠檬酒。”

  “什么是波特柠檬酒?”

  “兑了柠檬水的波特酒。”

  “太无聊了。”博伊走开了。

  脱口秀达到了高潮。“我对他说:‘傻子,你进错口了!’”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演员在观众的掌声中走下了舞台。

  米莉出现在劳埃德面前。“嗨,”她看了看黛西,“这是你的朋友吗?”

  劳埃德很高兴米莉看上去这么漂亮。米莉身穿黑色的连衣裙,戴着一串假珍珠,妆化得恰到好处。劳埃德忙对黛西说:“别斯科娃小姐,请允许我介绍你认识我妹妹米莉·莱克维兹。米莉,这是黛西。”

  两个女孩握了手。黛西说:“很高兴能认识劳埃德的妹妹。”

  “准确地说,是同母异父的妹妹。”米莉说。

  劳埃德说:“我的亲生父亲在上次大战中阵亡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三四岁时我母亲就再嫁了。”

  “你们玩得开心点。”临走前,米莉附在劳埃德耳边轻声说:“现在我明白露比·卡特尔为什么没机会了。”

  黛西问:“谁是露比·卡特尔?”

  “就是奇布林的那个女仆,你还给钱让她去看牙医呢!”

  “我想起来了!看来有人把你和她看成是一对了。”

  “没错,我妈妈是这么想的。”

  黛西看出了他的尴尬,她笑着说:“看来你是不会娶个女仆了是吗?”

  “我不会娶露比。”

  “也许她和你很般配!”

  劳埃德直视着她:“我们不常爱上般配的人,你说是吗?”

  黛西看着舞台。演出快结束了,全体演员合唱起一曲熟悉的歌谣。观众们随着他们高声歌唱。后排站着的观众牵起手随着乐声挥动。和博伊一起来的人也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

  幕布拉上以后,博伊仍然没有现身。“我去找他,”劳埃德说。“我想我知道他会在哪儿。”华彩歌舞厅有个女厕所,男士们都在后院里放着几个油桶的土厕里方便。不出劳埃德所料,博伊确实正在对着其中一个桶狂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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