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凯末这几句话说得是铿锵有力、慷慨激昂，却是差点把傅青竹的鼻子给气歪了。

　　这是什么个意思？

　　虽然徐凯末没明说，可是傅青竹怎么听，那都是说自己就是思想僵化的保守势力。那再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被当作阻挡科技进步、历史发展的绊脚石给拉出来批判了？

　　向来给人宠着、顺着、捧着的傅青竹还没被人这么当面说过呢，她的火气立时就蹿了起来。

　　这下她也不顾及之前想要拉拢徐凯末的想法了，不留丝毫情面地冷笑道：“你说得倒是很有抱负，想得更是理想。可是在你说‘革命性变化’、‘影响全局’之前，麻烦你先看看清楚你这宝贝系统自动生成的语句，是不是真有你说得那么了不得。”

　　傅青竹抓过那张电脑通知，一字一句地念道：“‘捉虫者特别诉求，希望耐克新型智能运动带一条，贡献卓异，矩阵判定通过，批准待定中，优先级高级，反馈程序已启动，事件编码EI00001。’

　　你听听，这是什么样的句子啊？从头开始一个逗号逗到尾，就不去说它了，语法混乱，词不达意，这话里的主谓宾都分别在哪里呀？就是三年级的小学生造的句子，只怕也比会比这强不少吧。

　　就这水平，你好意思拿出去说是咱们创思公司内部的正式文件啊？说给谁听只怕都会让人笑掉大牙，哪怕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当我们创思是野鸡公司。亏得你身为技术主管，还把它当宝贝似的，也不觉得没面子吗？

　　我是服了你们这些理科生，你们看问题就只看重内里，只在乎实效，一点都不讲究外在吗？

　　可即使是只谈效果，你这能改变世界的宝贝也还不合格啊。

　　你自己来读读这文件，前面没头没脑的几句我就不说了。‘批准待定中’，说的是什么批准啊？‘优先级高级’，又说的是哪个优先级？‘反馈程序已启动’，这又是要反馈给赵钱孙李的哪一家啊？

　　这要是成了行政指令，你觉得执行者会不会觉得很困惑呢？假如事情再复杂点，还是这种云里雾里的词，我想不同的人就会产生了不同理解。那接到通知之后的第一件事岂不是要变成了先统一意见？

　　请问徐主管，你能管这个叫‘增进效率’吗？这平白多出来的一个环节不需要时间来处理吗？如此大费周章地揣摩中心系统的意思，是减轻我们的工作压力啊，还是嫌大家平时不够忙，再加多点活来啊？

　　尽管我也很欣赏你们这种勇于创新的精神，可不是我打击你啊，在我看来，现在中心系统还非常的不完善。

　　不用说别的方面，就这文字水平，是绝对不可能担当得起你说的管理公司的大任。不必说像我们傅氏集团这种超大型的综合企业，我看就是创思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情，它也未必能够搞定。”

　　傅青竹的话有点尖刻，却正中了系统的软肋之上，倒是令徐凯末对傅青竹有点刮目相看。

　　本来徐凯末觉得象傅青竹这样的，女孩子、富三代、做的又是奢侈品生意，那几乎就是吃喝玩乐，不求上进的同义词。要说起吃的喝的玩的潮的，那才是他们的本行，可要说些技术一点，专业一点的东西，那就常常只能落个鸡同鸭讲的下场。

　　没想到傅家出来的人，个个都不简单，多少都有两把刷子在手里呢。

　　现在傅青竹随手抓出来的攻击点，竟然就是机器语言生成不成熟这个短板。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是非常的复杂。一时间徐凯末也觉得很难同傅青竹辩得明白。

　　人类作为群居的动物，沟通和交流是无可避免的。为了能够让别人更好的明白自己的意思，语言和文字才被发明了出来。可是要真正掌握和充分利用它，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曾经有人做过实验，在随机选取的不同的社交场合里，两个衣着打扮完全相同的双胞胎同时去参加活动。一个能说会道，另一个沉默寡言，在事后的问卷中，总是那个善于表达自己的，给人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

　　而那些具有语言天赋的领导者们，更是善于用语言的力量来鼓舞和激励团队士气，常常能够在关键的时候起到事倍功半的效果。但是很明显，不是所有的人都很好地掌握这项技能，否则人人都可成为演说家、辩论家了。

　　必须承认语言的精确性和实用性，在大公司的日常运作中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同时它也是公司定位最直接的反应。

　　就以对对方的称呼为例，“贵公司”，那是和正规企业打交道；“X老板”，在和私营业主做买卖；“亲”，不用说了，网购上讨价还价时候最常见的字眼。

　　但是就实质上来说，不管字面是怎样的变化，它们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你（或者是你们）。

　　然而就算抛开这些花里胡哨的语言修饰，要让机器用人类的语言来自行表达这些意思的背后，所负载的却是人工智能最为核心的问题。

　　早在二十世纪中期，美国著名的计算机科学家图灵就已经提出了在这一领域影响极为深远的图灵试验。然而，几十年过去了，在这方面的研究并没有太多的发展。

　　直至最近这两年，终于因为材料学和生物学的研究领域有了重大突破，才让人工智能在相应的层面也达到了量变行将触发质变的高度。

　　虽然，语言方面的人工智能还存在着非常明显的不足之处，但至少已经能够自动组织和独立产生有特殊意义的语言指令了。这在包括徐凯末在内的任何一个研究人工智能的人心中，都是个了不起的进步。

　　就以这段被傅青竹大加抨击的指令来说，在徐凯末眼里，机器已经做得相当之好了。它要表达的内容也是一目了然，非常清楚和明白的。

　　事件的编号是EI00001，前缀EI的意思是紧急（emergent）以及重要（important），00001自然表示是第一次发生的事件。

　　事件涉及内容也很明确，是关于测试人员的特别诉求，并且其贡献值也已经通过系统核心的全面运算，确定了级别，认为符合给予特别奖励的标准，所以最后才将诉求给通报了出来。

　　不仅如此，系统同时还建立了相对应的反馈机制，一旦创思的行政部门通过了诉求的决定，就会自动把信息在反馈给那位测试人员。

　　如果这还不叫效率，徐凯末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效率了。

　　而且，对于这份机器语言，其实徐凯末已经相当的满意了。机器的语言已经涵盖了所有的它要表达的意思，而且还非常简洁。

　　只可惜却达不到傅青竹的要求。她大小姐非要以人的标准来要求机器，那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但是如果从机器的角度来说，人类说话的方式却也有未必就是好的。颠来倒去的重复和繁文缛节的客套，都是非常不效率而必须加以避免的。

　　不过这一层意思徐凯末却是没法和傅青竹说。

　　因为他是听出来了，傅青竹就是那种认为人类天生是高于机器的人。和这样已经有规定思维的人没什么可以解释的，因为再多的话也是没有用的，在对方心里早已认定机器所产生的语言，只能和原始部落里的萌芽土语相提并论。

　　看到徐凯末陷入了沉默，傅青竹却是得意了起来：“这下子你也没话说了吧。其实你自己在这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存在，所以才会给系统订了一个所谓的基本行为规范的框框。

　　想必你心里头是很清楚的，这机器啊，在很多时候还是靠不住的。关键时候那必须还得靠我们来把关啊。”

　　伶牙俐齿的傅青竹自认为在争辩中占据了优势，心情顿时又转好了，很大度地主动就给了徐凯末一个下坡的台阶：“当然我并不是说你有理想不对，相反我对你的想法还很赞赏。只不过我们现在是在搞实业，不是单纯地科学研究。理想可不能代替一切，很多时候还必须要现实一点。”

　　说到这里，傅青竹扬了扬手中的电脑通知：“至少在现在这个阶段里，机器即使有着不错的归纳、分析能力，可是毕竟离开完美还是有着很大一段距离的。如果你一定要把这称之为智能，那我觉得这最多也只能算是一种不完善，不成熟的智能。

　　可是我们公司服务的面向却是很广的，我们要面对的全国成百万，上千万的客户。而且如果这项技术的创新真有你所描述的那样，是具有非凡的革命性的，那么毋庸置疑我们在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多的客户。我也不用瞒着你，总公司已经在组织人员探讨发展和开拓海外市场的可能性和可行性，那意味着什么，我不说你也能知道了。

　　所以我们现在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对未来产生巨大的影响。

　　现在你再来想想，在这样的情形下，你是否还要坚持用这种本身并完善，明显还带有这样、那样缺陷的产品，来替代我们整个集团的精英团队做决定呢？你有没有觉得那样会不会是太冒险，也太过儿戏呢？”

　　傅青竹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虽然徐凯末觉得从技术上讲，整个系统核心的模块结构和构架已经具备了实现图灵所描述的人工智能的需要，但如果要应用到诸如傅氏集团这样的大型企业，倒的确是还有很多细节上的东西，有待进一步地挖掘。

　　尽管这些细节上的处理并非什么根本性的改动，很多只是对固有结构和内容的调整和优化。这些在一个搞计算机的人眼里可算不得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层面，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恰恰也就是这些对细节掌控的能力，决定了一个企业最后的工作业绩和效率。

　　就拿这纸引发了两人争论的通知为例，假如游戏的系统核心能够让自动产生的指令，更符合普通人日常说话行文的习惯和特点，那么傅青竹也就不是那么容易能够挑到刺来横加批判了。

　　作为一个不了解内在原理的外行人，根据自己日常的语言习惯来评价创思的这一款系统核心，最后得出一个“这只是个普适性很一般的人工智能的雏形”的结论，其实真的再正常不过。

　　这么一想，徐凯末就觉得真没必要和傅青竹那么的顶真。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一旦涉及到自己不明白的领域，不管你的描述有多好，解释有多直白，他们只会相信自己双眼看到的，和双耳听到的，至于更深层次，和更抽象的宏观画面，那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或者是想象得到的。

　　既然如此，那么在人家一个女孩子面前退上一步，其实也无伤大雅。

　　于是徐凯末点头笑了笑：“真奇怪了，咱们两个怎么争论起这么学术性的问题了呢？呵呵，这些严肃的命题，可是应该让创维研究所里那帮高学历、高智商的家伙去费脑筋的。咱们说到底不过还是技术人员，不是科学家啊。

　　所以，傅小姐你说的很正确，对我们来说，实用性才是最重要的那部分。至少我们当前的重头戏就是为了让它替我们运行好这个游戏的世界，并不是企业的管理。

　　所以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们才把很多不相干的，乃至于相对来说更次要一些的功能进行了范围的限制，目的就是为了把资源集中起来，用到最需要它们的地方上。

　　不过老实说，根据我对创维给我们的模块接口的研究来看，这一款系统核心只适用于在游戏上，又或者是他们医学专用的应用程序上。我敢肯定，只要让它采集到足够多的数据，并且给它足够的时间来学习，在很多事情上它都是能够胜任的。”

　　“呵呵，希望如此吧。”

　　傅青竹听了徐凯末这话，可不觉得人家是因为不想再继续争论下去的，才息事宁人的，她只看到一个男人拐弯抹角地认低服软，却还死要面子，非要死硬地替自己找个理由和借口。于是一个不小心，一抹带着轻微嘲讽的笑意，就悄然地就挂在了嘴角边。

　　这笑容是如此地刺眼，把徐凯末刚刚压了下去的不平又刺激得“腾”的一下重新冒了起来。

　　发了狠劲的徐凯末这次并没有要和傅青竹继续“研讨”下去的打算，他在心里恨恨地计划着回头哪怕不要加班工资，就是一个人开上通宵，也要把系统核心的语言产生模块调整一下，给它添加几个学习方式和拟真模块。

　　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到时候重点就让它学习这位傅小姐的口气和习惯用语！等它学会了再出个通知，我倒要看看她会是个什么表情，还能再有什么话说。

　　傅青竹根本没想到徐凯末是暗暗下了决心，要让自己输个心服口服。不过她看到徐凯末绷紧了个脸，做咬牙切齿状，又好象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心里也有了点不确定：得，还是赶紧把这事给茬开去吧。别让这老人家钻牛角尖了，这万一要是想不开，在自己这里出点什么问题可就不好了。

　　于是傅青竹欠了欠身按动了桌上的对讲机：“秘书处吗？”

　　“是的，傅小姐您好，请问有什么吩咐？”

　　傅青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这儿有点琐事需要处理，让你们小王来我办公室一下。”

　　对讲机那头很干脆地回答了一声：“是，您请稍候。”

　　关上对讲机，傅青竹心想这一段插曲，起因可不就是小王给自己送过来的这一份电脑通知吗，现在自己即刻就把这件事情给处理掉，就算是让整件事收个尾吧。

　　当然傅青竹这么做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暗示徐凯末自己现在要工作了。而且他来找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到，那就可以各归各位，去给自己调机器去了。

　　虽然傅青竹早先是起过要拉拢徐凯末到自己这一边来的念头，可是徐凯末的表现，实在是很让傅青竹很纠结。

　　虽然她是需要有个懂技术的来帮她，可是她也很清楚自己最不耐烦打交道的，就是这种喜欢钻在文献堆里，眼里只有技术，看不到别的东西的nerd。这样的书呆子不但教条死板，而且很多事情你非要和他明说，否则他就很难自己看眼色。

　　比如现在，傅青竹虽然不动声色，可是送客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但这位徐主管却好像是一点都没明白过来，还是愣愣地呆在那里，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一样。

　　这时候小王倒是已经跑来听差了。

　　小姑娘进门冲着徐凯末点了点头，然后对傅青竹一脸的笑容：“傅小姐，您找我啊。

　　那一定是您对先前的电脑通知已经做出决断了。您拿主意的速度可真是快啊。

　　不知道现在有什么是我可以为您做的呢？还请尽管吩咐，我定会尽快地去百分百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