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你和我们不一样啊, 你姓邵哎, 你不是张家村的人。”
“他们一家是外面搬过来,不是我们张家村的人。”
“别和他说话,你不知道吗,他一出生阿娘就死啦!我阿娘说他很晦气的!”
自记事起, 我就知道我与别人家不同, 我只有阿爹,没有阿娘, 我们一家是异姓,在张家村是几乎没有人喜欢我和阿爹的。
整个张家村, 只有两户非张姓, 一户是我们家, 另一户是我的大伯家。
我们姓邵,不姓张。
尽管阿爹常和我说, 我们是张家村的村民,户册上都记着,我们是张家村的村民。
但我明白, 自己认同并不代表其他人的认可。
可那些人的认同,我不在乎。
今天阿爹从于安城回来,他给我带了许多东西, 带了许多书, 他问我喜不喜欢, 我说,很喜欢。
只要是阿爹送的, 我都会喜欢。
阿爹很辛苦,每天除了做工之外还要照顾家里, 和我。
每天, 阿爹都会教我识字,带着我看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什么时候,我才能让阿爹不那么劳累?
在六岁那年,教我识字这样事情,阿爹就不再做了。
我写了十首诗文,选了我认为字迹最好看的放在最上层。阿爹看到了,他很开心,夸奖了我。但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这么做,可不可以帮他减少一些劳累。
又过了一年,阿爹生病了。他整日的咳嗽,看起来不怎么舒服。但他会对我说,休息一日就好了。
我会笑着给他送上一杯后院金银花泡的温茶。
书上说,金银花清热解毒,可疏散风热。或许会对阿爹有些帮助。
书上还有更好的草药,可是那些需要去于安城,需要许多银子,而我没有。
我向阿爹学习雕刻,我想,我应该也可以。当拿起钻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可以学的很好,就和识文认字一样。
我很聪明。
幸好我很聪明。
我知道阿爹在攒银子,他要去于安城找大夫了,他总算为自己考虑了一次。
或许他是觉得我房里的书够多了吧。
那些书我已经看完了,但我不能告诉他,不然他又要去买了。书很贵,我不想。
和阿爹学了两年雕刻,我开始找一些更加细小的东西练习。
门口的石头,后院的枯木,许多东西,都可是成为我练习的材料。
有一天,阿爹从外面带来了一个女孩,病恹恹的,从到我家,她就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子安,我们要带她去于安城,给她找大夫。”
我看着那个和我差不多大的人,我想说,不要去,那需要很多钱。
但阿爹那么心疼,他眼里都是期待。
阿爹居然认为我会说好。
怎么可能呢?哪里来的丫头,凭什么要用阿爹辛苦攒到的银子给她。
“好。”
我还是说了阿爹期待的答案,我知道,即便我说不好,阿爹也依旧回去的,甚至,他会因为我的答案而失望难受。
她的病好了,她叫林初月,比我大一岁,就成了我的姐姐。
可是我不需要姐姐,我需要一个健康的阿爹。
因为这个林初月,阿爹的病耽误了。
我实在没有办法喜欢她。
她什么都不会做。不会洗衣做饭,不会打扫院子,她的存在,又增大了阿爹的负担。
阿爹说让我平常待她好一些,她很可怜,父母双亡,还失去了记忆。
可她不是多了阿爹和一个弟吗?
比我幸运。
不会做饭需要我教,不会打扫需要我教。她真的能算我的阿姐吗?
但不得不承认,她很聪明,她学习的很快。一个月不到,她对家里的事务甚至张家村许多村民都熟悉了。
可每每夜里,阿爹房中传来的阵阵咳嗽声,都在提醒着我,是她害得阿爹的病情耽误。
我怎么会喜欢她。
阿爹经常教导我,要对待林初月态度好一些。
可我对她还不好吗?
“阿月说你好凶,她怕你。”
凶?
林初月可真不知道,面对她,我需要拿出多大的耐心。
十二岁这年,阿爹送我去隔壁村里秀才的私塾里学习。
我起初是不愿意的,我很清楚,不管送去哪里学习都是需要交束脩银子,就算少也是一笔开支。
但阿爹他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
李家村离张家村并不远,走过去甚至不到一个时辰。
李秀才教习的内容,我都是会的,可即便这样阿爹也依旧让我在那所私塾里学习。
今天做饭的人是林初月。
她的手艺很好,粗茶淡饭也可以被她做得花样百出。但这些,我确定自己没有教过的。
阿爹夸林初月夸的没边了,让她得意,她甚至敢大着胆子来问我。
林初月眨着一双眼,怯生生的,生怕我会吃了她似的。
“阿砚觉得今天的饭菜怎么样?可还合你胃口?”
林初月到这个家以来,就没有和我说过这么多的话。
但我却不想回答她。
难道她看不出来吗?
我的饭量比以往要多了一些。
这几月,我发现林初月的胆子愈发大了。
抢我的事情做便算了,她居然还敢去我房里。
她好像是在看书。
可上面的字,她认识吗?
但她好像看得很认真。
应该是认识字的吧,哪里学的?她的父母教的?
可现在,再没有父母可以教她了。
我走进去,想要告诉她,以后若是想识字可以来找我。可她看见我,就变得紧张而害怕,甚至因为不小心,还把那本书摔到了地上。
我还一句未说呢,她就赶紧捡起来,颤颤抖抖的拍干净了书上的灰尘,小心翼翼的放回了木桌上。
“对不起,阿砚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不会了。”
主动道歉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里有些不大舒服。
“下次不要再来我房里了。”
我知道林初月进来只是为了打扫,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那样说。
这半年我大多时间不在家的日子里,林初月认识了许多人,其中就有张家村的村长夫人。
村长夫人教了林初月女工。偶尔我也看过她绣的花样,确实很好看。她沾沾自得,甚至以此她还挣到了一些零用钱,虽然不多,却也够她开心的。
好像家里多了林初月,确实是更有意思点。
阿爹也笑得更多了。
我好像没那么讨厌林初月了。
十二岁这年,我通过了县试,几月后又通过了府试,我成了秀才,不用在李家村的私塾里就读。
好像自从我成了秀才之后,张家村里面许多人看我的眼光都和之前不一样。
他们以我为荣,向其他村落的人吹嘘我的事情,甚至张家村张灯结彩,就为了祝贺我拿得了一个秀才。
可这些并不是我在意的。
阿爹开心就好。
林初月好像也挺开心的,她用做女工挣来的钱送了我一个笔掭。
其实没有必要,有没有笔掭,我都能写好字。
她可以把钱存下来,真正需要的时候再使用。
可林初月真的很开心。
比我这个收到她笔掭的人还要开心。
中了秀才后,我次年就进了渝林书院,成了渝林书院之中年纪最小的生员。
因为是官学广招人才,而我中秀才时成绩还算不错,进了渝林书院后,我再不需要交束脩。
别人都说渝林书院条例严苛,但我却不觉得。他们每月都对学子有所补助,除了例银之外,我还可以拿到三斗的小麦。
我觉的很好。
但这些还不够,仅仅只是例银,是不够治好阿爹的病。
在于安城里,最大的好处,就是我雕刻的东西,不愁销路。
我可以轻易的就拿到许多的银子。
我可以用这些钱给家里买许多东西,给阿爹买最好的药材,带阿爹治病,甚至还可以给林初月买绸缎。
可能,是我这趟在于安城实在待得太久。
我回家的时候,许多事情都变了。
阿爹身体更加不好。
林初月,她没了。
张大娘告诉我,她是在我大伯家门口看见的林初月,那个时候她半个身体都埋在雪里,被带回去之后,怎么样都醒不过来了。
怎么会这样?
可林初月真的不会再动了,她浑身透着死气,眼睛再不会睁开。
怎么会这样呢?才三个月啊。
可我顾不上难过,阿爹的情况不太好,我带他去了于安城里最好的大夫面前看诊,他的情况才渐渐稳定。
后来阿爹醒了,他也知道了林初月的事情。
“阿砚不要难过,阿月……她要是知道我们她伤心难过,她肯定不会开心的。”
阿爹安慰我反倒落了泪。
但阿爹说的没错,林初月确实是一个这样的人,她不会希望看到阿爹和我为她难过。
一切又恢复了往常。
家里有我和阿爹,我辗转于于安城张家村。
学习之余,还能用雕刻的技艺得到一些银两。
一切都没变,只是回到了林初月还未到我家之前。
可既然一切都没有变,那为什么又要让我和阿爹遇上林初月呢?
我第一次这样难受。
可我应该是不太喜欢林初月才对,如果不是因为她,阿爹的病,兴许几年前就治好了呢。
我为什么会这样难受?直到看到我桌上放着的笔掭。
林初月不在了,没有人再为我买新的笔掭,这个破破旧旧的东西,我得用多久?
她怎么能这样呢。
一月之后,我偶然知道了林初月为什么会倒在我大伯门口。
张翠花她可真坏啊,这样的人,得有报应才行。
她贪财唯利是图很多的缺点,要想让她得到报应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可张翠花进了于安城的大牢之后,我没有想象中的开心,甚至一点其他的情绪都没有。
林初月又不能回来。
还是没有意义。
我只有阿爹了。
日子过得很快,乡试之后就是会试,可会试,我需要上京赶考。
京城到于安城,有近一个月的路程。
阿爹一人在于安城我不放心,离开这样久,世事难料,谁又知道几个月后会发生什么?
我不敢走。
但许多人都劝我走。
他们说我虽年纪小,可也是一个州府的解元,比起旁的人,是有更大可能一举中第的。
可成了进士又能怎样,做了官又能怎样?
但阿爹要我走,他要我一定去。
他说张家村的村民,我的大伯,许许多多人都会关心照顾他,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甚至为了赶我走,他还说了许多狠话。
阿爹说不动我的。
但大夫告诉我,不要让他心绪起伏太大,会影响身体。
他终日生着气,身体怎么好得起来?
中了榜眼之后,我把阿爹接来了京城。我在京城买了一座宅子。
阿爹问我怎么有这样多的钱。
我告诉他是我运气好,随手帮了一个渝林书院同窗的兄长。
这些钱,都是他对我的回报。
阿爹点头,他看上去好像明白了,但我知道,阿爹的明白也仅限于这座宅子。
阿爹远不知道沈铎的能力。当然了,阿爹只需要养好身体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他知不知道都没有关系。
做了翰林院的编修之后,我渐渐了解朝堂上下的许多事情。
我见证了外戚倒台,内阁起势。
我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即便只在翰林做个小小的编修,永远只做个编修也好。
皇帝还是找上了我,他拖着将行就木的身体,请求我照顾好太子,可我有什么能力,我只是一个七品的翰林编修。但这个朝野上下,权力最大的人依旧不死心。
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英武不凡的皇帝临终托孤,既然要把太子交给一个七品的翰林编修。
我甚至不明白皇帝哪里来的信心。
他真觉得我是品行端正值得托付的人,他真觉得我有能力做到他的要求?
信心实在来得莫名其妙。
兴许是我把太多注意放在了翰林院,忽略了阿爹,阿爹的身体更差了,大夫告诉我,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孝期过后,我再次回到翰林。
其实我不想继续待在翰林,当阿爹临走前和我说了很多。
阿爹真是很了解我,他没有给我留下退路。
我厌倦了一成不变的做一个翰林编修,三年之后我升任为翰林侍讲,我答应了皇帝的请求。
他说他会给我回报,他会给我一个空白的圣旨,上面盖着传国玉玺,上面的内容随我填写。
可他要我做的事情,就注定了圣旨无论写什么都无法实现。
最多最多这个圣旨只能保全我而已,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可我答应了。
我不要空白的圣旨。
“我死了之后把我的尸骨带回张家村,葬在村头的槐树下。”
听到我的要求,皇帝死气沉沉的脸,难得露出了几分意外。
他兴许是在意外,我为何要把一条生路走成一条死路。
他肯定不能明白。
林初月不在,阿爹也不在,我一点牵挂都没有,活着对我而言,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我得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像这样的比较难以达到的就很好。
我弄墨、雕刻、写青词,这些事情,在皇帝的刻意安排之下流传出去。
我很顺利的投靠了次辅。
但我看得出来,首辅并不信任我。
直到我为救他,受了严重的刀伤,他才开始相信我。
做个奸臣,是件很简单的事情。难的是,在做奸臣的同时,我还得护着太子。
但好在太子很聪明。
他似乎知道我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为了他好,他甚至有点依赖我。
可在外人面前,他会对我表现出不喜的模样。
先皇死后,太子即位。
首辅大人更加松懈了。
那位曾经的工部尚书之子傅彦,在后头做了许多的事情。
御史自戕的那天,我从首辅大人的面上,看出了意外。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错过了机会。
傅彦比我想象中的,要更有能力。他身正影直,是个忠臣,这样的人留给新帝,再好不过。
除了他之外,还有承恩侯府的陈逸清。
傅彦甚还和镇国将军有了联系。
可不在北疆被收了兵权,只担一个虚衔的镇国将军,作用并不大。
但有这些人在,新帝拔除内阁爪牙,就不会那样困难了。
立冬这日,首辅大人总算坐不住了。
他下令封锁了京城,召集京营的卫军以铲除乱臣贼子的名义,以箭羽对上了傅彦等人。
首辅大人还是一如往常的自信,但我知道这些箭,很快就会转向我们。
在这之前,我有和新帝说过,让他在午时打开我放在他案桌上的那个匣子。
里面装着我最后的愿望。
幸好,新帝对我似乎还有几分依赖。
那位将军下令放箭的时候,我转身离开了首辅大人身旁,一步一步朝着太和门的方向走去
但太和门离我有些距离,我没有力气走到那边了。
明明才是立冬,怎么就下起了这样大的雪?
我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恍惚间我好像看见林初月。
她嘴唇在动,说了什么?
我眯着眼,想要努力听清。
“阿砚,我做的饭菜好吃吗?”
原来她在说这个,看来是很在意了。
我认真回答:“好吃,很好吃。”
那林初月,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