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春闱、送别雪国国主，这三件事一件压过一件，如今纷纷告结，总算是让伊宁松了口气。他总算能在与伊蓝共进午餐的时候露出个轻松的笑容，为他从未有机会亲近的父皇添上几筷他爱吃的菜。

　　“最近不忙了？”伊蓝越发的没有皇帝架子，就仿佛是普通人家的慈父一般，“你也别这么大压力。朝廷里不还有宰相六部么，你定好方针，放手让他们去做就是了。何苦把自己累成这样。”

　　除了上次暗中为伊宁撑腰，他已经很久不曾说这么些话了，即使是莱勒夫妇说些笑话逗他，他也不一定能这么给面子。这一番话，可是让所有知道他身体状况的人都有些欣喜起来。

　　“儿臣幸不辱命，哪里敢说什么忙呢。”纵然心理压力再大，伊宁也不敢让他的父皇过多忧虑，“如今朝堂内外，总算是稳定下来。父皇如果……”

　　“理政的事就不必再说了。”伊蓝笑笑，仿佛是在感慨自己儿子如今还没放弃让自己理政的念头，“我一心向佛，你就连我的那份一起，好好地治理帝国吧。也算不辜负……你身上的伊家血脉。”

　　伊蓝知道伊宁不会巫术这点仍是帝国储君的心结，可冥炎毕竟是他自己的影子、他自己的心腹，并不是能随意分享给儿子的存在。只好一面让冥炎加紧训练那几个候选人，一面让伊宁开阔眼界、放开心神，省得为此留下心结，到时难以修习巫术就亏大了。

　　“是。”伊宁停下筷子，抬眼看向说得有些累了的伊蓝，“请父皇放心。”

　　“行了。”伊蓝看着儿子眼中的清澈——这几个月来这么多事，竟是半点痕迹不曾留在那纯粹的深处，“去看看你母妃吧。深宫孤寂，当年，也是我对不起她，如今更没脸去见她了。你……也不必忌讳什么，去看看她吧。”

　　伊宁眼光波动，确实有些感动，“谢父皇恩典！”

　　看着伊宁拔足而去，仿佛是怕自己反悔一样，伊蓝不由得也被这个单纯的儿子逗乐了。

　　“伊宁……别让我失望啊。”

　　伊蓝早已被绝望与寂寥充斥了的眼神中，突然绽放出属于希望的光芒，让身边的几人都有些震惊，却也不忍打扰他的沉思，只看着他的眼中闪过怀念，闪过希望，经历绝望，最终，还是归于了沉寂。

　　“伊蓝，这么有孝心的孩子，你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呢。”莱勒看他不打算说话了，没忍住问道，“看着他这么有孝心的样子，再看看你们兄弟当年……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伊蓝嘴角勾了勾，“他当然有孝心。当时两个孩子都是庶出，被引见到林霖宫殿时，另一个早被教唆的充满了敌意，可伊宁，他眼中的纯粹是骗不了人的。他是真的把林霖当做母后了，也是真的把我当做父皇……甚至，当做一个父亲了。”

　　“可不是。”莱勒的夫人笑着让侍女进来收了残羹，“要我说，这孩子可真是聪颖，也真真是善良的叫人心疼。他看我们夫妇对你掏心掏肺的好，他不和你说，却是掏了双倍的心肝出来，善待我们夫妇。讲道理，我也是见过冰山，你，还有你们三代的兄弟姐妹的。真能像伊宁这般善良会疼人的，你们伊家到现在啊，也就这一个。”

　　莱勒拦不住自家夫人，暗自跺脚——这婆娘往日里谨言慎行的总怕自己祸从口出，怎么今天就这么大胆了？

　　“哈哈哈——”伊蓝突然大笑出声，也不管莱勒夫妇二人是不是受到了惊吓，“莱勒夫人，还是你敢说真话。”他笑得喘不上气来，被莱勒的夫人拍着后背顺顺气，这才继续往下说道，“你们难道真的以为，我是因为他善良，才给他这个机会的么？”

　　他看着莱勒夫妇二人面面相觑的样子，眼神中也带起了一丝自傲，“这可是帝国的未来，我怎么可能这么随便的……就交给一个纯真、善良的孩子？我不管怎样，也是父皇母后两个人教导出来、接任帝国皇帝的伊蓝啊。”

　　“他的母妃，当年就是被我选出来的。虽然没想过一次便能有孕，但那也是一次检验。”伊蓝仿佛陷入了当年的回忆，“那时我多少孩子都被那妖女杀死，我没有追究的原因不止是当时我以为是林霖做的。更多的，还是那些孩子，我确实不想让他们来到这个世上。”

　　“啊？！”莱勒的夫人震惊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却也没能捂住那一声惊呼。

　　“很残忍吧？可是我是帝王啊，帝王……怎能不残忍呢。”伊蓝苦笑着捂上自己的眼睛，“所以，林霖那时就不肯原谅我了吧。你们说，那些心怀鬼胎、为那些大家族考虑的女人，我怎么敢让她们生下我的孩子？”

　　莱勒的夫人暗自翻了个白眼，抬手拧住旁边莱勒腰间的一块肉，狠狠地扭了下去。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守着碗里的还要吃着锅里的不说，还非说锅里的难吃。

　　伊蓝没注意到莱勒一瞬间扭曲的表情，接着回忆道，“伊宁的母妃就在那群女人中，逐渐显露出来。她有自保能力，不会被奸人轻易谋害；她有自己的坚持，不会被后宫的浑水搅乱了心绪；她谨小慎微，不会轻易招惹是非……”

　　“听上去，挺像您心中的那抹白月光啊？”莱勒的夫人忍不住接了句话，手中的力道却是拧得更狠了。

　　“可她也不会在政治上指手画脚，我才放心，让她生下伊宁，并让她教导他。”伊蓝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强行辩解道，“我爱林霖，爱的是她的敢作敢为，是她的活泼开朗，更是她的自强独立……”

　　他的声音突然就低沉下去，刚刚的那些兴致仿佛一瞬间被戳破的气球中的空气，忽的一下就不见了，“你们出去吧，我累了，想睡一下。”

　　莱勒夫人自知失言，也只好和莱勒一同告退，留伊蓝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

　　伊宁并非不想孝顺自己的母亲，只是伊蓝的后宫再纯属虚设，他身为人子也不该随意进入。更别提她的母妃虽然封号为喜，却是半点不得帝王喜爱，在他被立为储君之前只是后宫的隐形人，他一年能见母妃一面，已经是值得暗自庆幸的事了。

　　“母妃！”伊宁健步如飞，宫中内侍均是跟不上他。然而储君驾临后宫的消息已经迅速传开，所以当伊宁到达喜妃殿前时，喜妃已经是面色无波地站在那里，等着他了。

　　“你来做什么！”喜妃远不如伊宁那般喜形于色，那表情甚至可称得上有些阴沉了，“成年男子不进后宫的训诫你是不是忘了！宁王忍耐了这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得意忘形了么！”

　　喜妃的训斥犹如当头棒喝，让伊宁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而后才明白是母妃对自己的担忧——他自从成为储君，就一直想帮母妃安排更舒适的宫殿、更好的待遇，却被母妃身旁的大宫女亲自前来拒绝了：如果他身为人子就能封赏尚在人世的帝王的妃嫔，让天下人怎么想，让他父皇怎么想？

　　所以伊宁才会让母妃继续待在偏远的宫中，继续当着后宫之中的隐形人。

　　然而这次不同了，这次，是伊蓝亲口许诺，他可以来探望喜妃的。

　　“母妃，是父皇让我来的。”虽然理直气壮，但一向听从母亲教诲的伊宁还是有些诺诺，“您不必担心。父皇他……是真心信任我的，真的。”他一时间失去了在朝堂上舌战群臣的能言善辩，仿佛只要重复着说一遍，喜妃就能相信了他似的。

　　然而喜妃却是仿佛被这句话抽尽了全身的力量，软软地倒在了身旁的侍女身上，“宁儿……宁儿说的，可是真的？”她被巨大的惊喜冲击的，几乎是瞬间便喜极而泣了，“皇上他……真的允许你，来探望我？”

　　喜妃并不愿意主动惹事，所以即使知道自己的儿子成为储君，也不敢多求些什么。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顺心遂意，万事平安就好，并不敢奢求能多见伊宁几面。却不想竟有一日能被自己的儿子搀入正殿，被自己已经长成大人的儿子扶着坐下，看着身为储君的儿子给自己恭恭敬敬地叩上三个头。

　　——她已经，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母妃不必多想。”伊宁也有些哽咽，“孩儿好好的，真的，您看，”他扶着喜妃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颊，感受着那上面不比当年的粗糙，“您看，孩儿已经长大了，已经……已经变得厉害了！”

　　“那就好，那就好……”喜妃笑着摸了摸伊宁的头，“切记，你外祖家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你几个舅舅都是不成才的，千万不要重用他们，也不要听信他们的话——”她笑着眨了眨眼，把一瞬间透出的恨巧妙地遮掩起来，“你要听你父皇的话，你要好好的，为了帝国，为了那些无辜的平民，记住了么？”

　　伊宁没想到自己的母妃会想得这么远——也确实，最近几天，是有几个母妃家同族的折子递了上来，无非就是表功求官、求个仕途而已，他看着不像正经话就丢在一旁，却没想到会是自己的外祖家，“孩儿明白，母妃……母妃不必担心。”

　　他抬头，眼中清澈无垢，“孩儿定以帝国为重，绝不因私废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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