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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君心似我心

皇家萌学院 顾念 33305 2021-08-07 19:01

  【紧赶慢赶,也花了不少时日。

  等到三人赶到时,新洛城中已结彩盛典。洛无双仔细询问才知,这林、萧两家大婚,竟由皇帝亲自拟旨。

  不但如此,皇上还让沈贵妃代替自己主婚,权当聊表心意。

  如此,洛无双这才明白秦渊所说的不简单是什么意思,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秦策一派简直是故意拉她林家下水,逼迫其站队。

  整个上午,了解了全情的洛无双都气愤不已。

  当今天下,全乱了。

  圣上病体沉疴,疾重难行,掌六宫实权的沈贵妃一手遮天—这对秦策一族来说无疑是一份天大的荣光,甚至这是给了朝中诸位大臣一个风向标。

  新洛皆道,林家大公子和萧家小姐的婚约是天赐良缘,而届时,林家那个夺了花魁的大小姐也会出现。

  一时间,有头有脸的人都想来见见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场面。各家小姐铆足了劲梳妆打扮,倘若有幸入了贵妃法眼,那许配个王孙贵族岂不是绰绰有余?而其他武林人士各人有各自的想法,无法一一细说。

  可以说,这个婚礼,足以称得上举国盛宴。

  萧家出手阔气,几乎包下了整个新洛城,一面款待天下商贾,一面招待林家的江湖朋友。

  而林家江湖上的朋友虽然名义上是观礼,其实内心打的都是林家大小姐的主意。越是进城,洛无双越是了解到更多的关于假林家大小姐的传闻,这使她恨不得立刻就去撕掉假扮者的脸皮。

  她一度怀疑,这次也是赫连真真假扮自己骗取了爹爹的信任。

  大婚一日终是在各方的虎视眈眈下到来。

  洛无双三人也早已换上便装,梳洗打扮一番,成功混进了林家所邀的江湖人士中。面对满桌丰盛菜肴,他们谁也没有胃口。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水落石出。

  “沈贵妃到—”

  一声尖锐的公鸭嗓划破了喧闹的宴会。

  一名雍容华贵又不失风韵的妇人被请进门。洛无双被挡在后面,抻着脖子看不太清,而霍少谦倒是十分紧张,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头!”

  洛无双没听清楚,愣是听成了“里头”,还皱着眉头不停追问:“啊?什么里头?”

  她的声音本不大,但在这会儿哪有人敢开口?

  太监不悦尖声道:“何人在喧哗!”

  众人皆一颤,俯身紧闭着嘴。那女人凤眸所睨之处皆是人心惶惶,洛无双被盯着,也不知道怎么办,便照礼制行宫礼给贵妃请安。

  沈贵妃淡道:“免了,你叫什么名字?”

  洛无双目光一转,矮身道:“草民洛无双,叩见贵妃娘娘。”

  沈贵妃若有所思点头,也不唤她起身,直直冲霍少谦的位置高声道:“那儿可是霍将军?”

  霍少谦见身份隐藏不了了,索性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行礼:“末将给贵妃娘娘请安。”

  沈贵妃这才一只手把洛无双扶起来,对两人道:“无须多礼,将军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本宫不敢多承你的礼。”

  霍少谦肩头一僵,依旧双手抱拳:“卑职不敢。”

  沈氏眼底一沉,朱唇轻启:“霍将军这是带着哪家的姑娘?若是有意,本宫大可为你做主……”

  这话一出,吓得霍少谦一身冷汗。

  他忙道:“娘娘您多虑了,我同无双姑娘不过是路上偶然遇到,结伴赴宴而已。”

  沈氏不应,依旧是若有所思地在两人脸上打量,不知看出什么,而后竟笑着说道:“我瞧着这丫头也好。不如宴会上,你就将她借予我解闷,如何?”

  霍少谦握紧拳头。他知道沈贵妃是在用洛无双做威胁,人哪有借和卖的,这到底是沈家一贯风格。

  洛无双瞥了他一眼,心说不答应也得答应了。于是霍少谦把头一低,便也只得如此:“是,谨从贵妃吩咐。”

  洛无双随着金枝玉贵的女人进去。

  喜宴的锣敲尽,千呼万唤,结亲的两家人这才出来。

  礼乐声中,林老爷子同萧老爷一胖一瘦,表情比起办喜事更像赴鸿门宴,同各位见了礼。

  洛无双坐在席间,从逃婚后许久不见林老爷,此刻望着对方,再也绷不住眼泪。她猛地站起来,出神地唤了一句:“爹……”

  左右聊天的人都愣住了。

  而前头,林懿回过身,目光竟然十分冰冷,如同陌生人一般装作听不见的样子,直接无视了。

  而此时坐在洛无双下首的一个模样清秀的女子站了起来,越过洛无双,在林老爷面前行礼:“爹爹。”

  洛无双望过去,女子的背影看起来倒同自己真有三分相似,这下洛无双傻了眼。

  爹爹?

  自己的爹何时成了别家小姐的爹?难不成是认的干女儿?

  洛无双不敢多猜,只在后面不甘心地喊:“爹,我是思渺啊,这些日子您……”

  “放肆!”

  林懿严厉呵斥,向洛无双怒道:“哪来的野丫头?竟这样当众认爹,还不快滚出去!”

  洛无双瞧着他目光,心口一寒。

  往昔最疼爱她的爹爹此刻对她,弃如敝屣,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所有人都被下了蛊不成?她不甘心,还想再上前解释。座上,那沈贵妃一副看好戏的嘴脸,向霍少谦冷嘲:“这是怎么说?你这朋友方才还自称洛无双,怎么这会儿见了人,又上赶着认爹?”

  洛无双嘴唇翕颤,吐不出话。她不知道若天底下有父母亲不认儿女,又该如何。

  秦渊,她想着,不知道秦渊何时会来。

  她多希望秦渊在这儿,握着她的手说“不怕”。

  …………

  城内是盛世良辰吉时,而此时的新洛城却被守卫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两拨人马先后到达新洛城,左边是脸色还有些苍白的秦渊,右边赫然是大闹江南的唐家少主,唐凛。

  这围城的兵卫很明显是拒绝唐凛入城,只是唐凛若这么好摆平,也不会短短数月就手握半壁中原武林。他高坐马鞍上,面无表情,身旁小厮冲后面的守城人喊道:“还不滚开,唐门的人你们也敢拦?”

  守卫面面相觑,不敢玩忽职守,不料唐凛抬起手,轻描淡写道:“打。”

  唐门出手狠毒,那些侍卫单纯是防守,根本防不住,秦渊怕这些守卫性命堪忧,率先出面—

  汗血宝马拦腰横断进城的路,铁蹄嘶鸣。

  秦渊盯着眼前的来人,假意道:“唐少主何必动怒?左右不过是个侍卫,难不成少主是把覆灭江南城的豪气带到新洛城里来了?”

  唐凛不屑冷哼:“看来殿下的意思是,江南如今已是我唐门的了。”

  秦渊懒与他争辩,挥退左右直问:“为何来新洛?”

  唐凛倒也坦然:“自然是找我的未婚妻。”

  二人争执不下,前后到了府门前。当洛无双六神无主之时,门口有人通报:“四殿下到—唐堡主到—”

  这两人怎么会撞到一起?

  洛无双已经管不了许多,她抹了抹脸迎上去,不愿让秦渊瞧见自己难过的样子,尽力扬起笑脸:“秦渊,你来得正好,他们……他们不知道怎么了,定是被人……”

  “松开。”

  “……什么?”

  秦渊眼风扫来,落到洛无双拽着的袖口上,像看一个怪物,皱着眉重复:“松手。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唐突与我,来人,把她轰出去!”

  “秦渊,你说什么?我是无双,你怎么了……”

  “啧!”青年不耐烦伸手,将洛无双一张脸抬起来,端详着道,“你这样想攀附皇亲的女人我见多了,长得倒是不错……可惜,不懂尊卑。”

  他重重一甩手,将洛无双推开,冷声吩咐:“让外头好好看着,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

  “是。”

  人群分散让开道,为的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四皇子,而他今日蟒袍加身,眉目朗似星辰,就在众人目光中从洛无双面前,稳稳走过。

  洛无双面上笑意溃散,连伸出去的手都不好意思收,她忽而扬声?道:“秦渊!”

  沈氏身旁的太监见她捣乱,尖锐嚷嚷:“大胆,殿下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洛无双仰起脸,极为难堪地发笑:“我为什么不能?

  “我在西丹军营中舍命救过你,在山中书院不眠不休地照顾你……我们签过契约、滚过断崖、沉过一片湖底……秦渊,我凭什么叫不得你?”

  每一个字都被洛无双咬得很轻,仿佛说过就能化烟飞走不见,而自始至终,前头那个金枝玉贵的人物也没有动容。他向沈贵妃道过喜,肩背端端正正,继而走到林老爷与假冒的林思渺前寒暄致意。

  在所有人眼中,他光风霁月,而洛无双则是个胡言乱语的笑柄。

  她踉跄两步,一时有些头晕目眩,身后有人接住她,然后看见唐凛面无表情的那张脸,眼里又黑又深,像一片夜。他说:“林思渺,我好像每次都能遇到你在惹麻烦。”

  洛无双愣了愣:“我是谁?”

  唐凛把她拽至一边:“如果你有借此解除婚约的想法,最好打消。”

  真可笑,竟然有这么一天,除了唐凛没有人站在她身边,而那一纸婚约,从前她想尽办法去逃避的婚约,竟成了她作为“林思渺”的证明。

  门外有人点起了炮仗,洛无双在唐凛怀里掩着耳朵,有些不自觉打战。喜婆隔着老远大喊:“吉时已到!迎新人!”

  敢情热闹了半天,主角终于要登场。

  洛无双木然地看着林净川,可以预料到,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也没有分给自己半分。

  当时林净川斥责她离家太久、怨恨她的任性、安排她去江南花舟会……可他从未说过不要她这个妹妹。

  洛无双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噩梦,还是有人从中作祟。

  “一拜天地—”

  林净川低下头,阖起眼底悲悯,他不再看洛无双。

  “二拜高堂—”

  洛无双看到她的兄长握住红绸的手在打战。

  “夫妻对拜—

  “礼成—”

  山呼海啸间,有人鼓掌庆贺,有人作壁上观。

  直至最后,林净川都没有开口叫过洛无双。就像原本就是陌生人,他的缄默比林懿更为伤人,他只是牵着新娘走开。

  仅仅一年半的时间,怎么就物是人非了?

  在林老爷身旁的“林思渺”叫了一声嫂子,喝过茶。她一直旁观着一切,却不言语。

  洛无双仓促地抹了一把眼泪,仔细盯着“林思渺”,少顷,忽而喊道:“茶茶?!”

  虽然化过妆的眉眼调得与林思渺有三分像,可那就是跟她一起长大的侍女郁茶!

  易容后的郁茶不再那么活泼,一切都被遮在那层画皮之下。她置若罔闻地扭过头,只是在掠过林净川的那一眼里,有难以察觉的痛楚。

  正是这一丝情绪让洛无双彻底肯定,自己没有疯。

  茶茶的难过挣扎,是因为与林净川在此叩首的人本该是她,而她现在成了“林思渺”……

  一切都方寸大乱。

  在大婚的傍晚,新洛落起冬雨,如絮絮绵上针一般,洋洋洒洒。当唐凛找到洛无双的时候,她神色恍惚,走得摇摇欲坠。油纸伞罩下,唐凛挡在洛无双面前:“跟我回去。”

  洛无双眨了眨眼:“你不该找我。

  “你的未婚妻,林家大小姐在婚宴上……你不该找我。”

  唐凛脸色沉郁,一把将洛无双拽着要走。洛无双挣扎着,猛地摔在地上,就那么颓唐捂住脸,半晌后,终于崩溃地哭道:“所有人都变了,我也变了,我不是林思渺,我究竟是谁呢?”

  伞下蔽着,一片干净的人间,唐凛俯身沉在洛无双眼前:“你是谁,只能你自己知道。”

  无声的雪崩在整座京陵城上。

  唐凛与洛无双吹了半天的风,正打算把人打昏带回去,忽然街对面跑来一个少年。对方气喘吁吁,见了洛无双眼里一亮:“师父!”

  燕岁桐嚷嚷着,一脑袋雪,直愣愣走过来:“师父,我发现……”

  洛无双被唐凛搀着站起来:“什么?”

  大约是性子太直,燕岁桐没有看出洛无双的不对劲,兴奋地说道:“我发现赫连真真就在城内,而且我有办法让她自投罗网。”

  听到赫连真真,洛无双勉强打起精神:“你?只你一人去抓?”

  —“还有我。”

  追着燕岁桐,霍少谦扬声,走到他们面前:“无双兄弟,单打独斗,你不仗义啊。”

  洛无双像是忽然找到了发泄的口,坚定道:“好,去抓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洛无双回头去看唐凛,一脸警惕,“你……你不会还是要帮赫连真真吧?”

  唐凛面色清寒,半晌才道?:“如果抓她能让你心情好些……那你便去吧。”

  唐凛再不言语,转身离开。唐凛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在洛无双孤身一人的时候来到她身后,在她找到故友后转身离开。

  他们二人,似乎从未交心,也不知是否能算得上点头之交。

  第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

  大街小巷的告示不知被什么人动了手脚,都画上了日月符号,并且在旁边用西丹文写了一个“狩”字。

  —西丹,以日月为神明。一个“狩”字自然指向城外,意思是:约赫连真真在城外一见。

  这个点子也就燕岁桐能想得到,洛无双是锦绣皮囊好看,腹内却是一点就着的草莽。

  日出不久,洛无双带着燕岁桐蹲在城外不远处的斜坡上。他们看着新洛城进进出出一片繁华的景象,不由得心生感叹。

  千古都城,从来日升月落都是寻常,可若国破山河动荡,那么什么都是弹指间了。

  洛无双忐忑:“岁桐,你说赫连真真会来吗?”

  “放心。”燕岁桐头也不回,“知道你身上有另外半卷《苍柏巡山图》,她肯定会来的。”

  果不其然。

  一个汉人打扮的乞丐走过来。他体格消瘦,脸上有一块碗大的疤痕,目光躲闪,四处探望着,向洛无双所在的山丘走来。

  洛无双眯着眼,望着缓步走来的疑似赫连真真的人,一拍大腿笑了:“你瞧,赫连真真是个汉子,竟然敢一个人来。”

  燕岁桐一时无语。

  他略微停顿了两三秒才说道:“或许她以为给她留信号的是他们西丹自己人。”

  “……”

  洛无双放弃这个问题。

  待赫连真真远离人群,走得离自己更近了,燕岁桐向坡下扔出一枚铜钱大的石头,咕噜咕噜滑下去。赫连真真一见,便知是走对了方向,她小心试探一步步走上去,而洛无双却悄悄从坡下绕到她背后准备行动。

  疾风吹野上劲草!

  洛无双的身法并不那么滴水不漏,赫连真真有所察觉。而前头,燕岁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又是扭脖子,又是压手指:“将军,别来无恙。”

  她的脚步一退,洛无双已经逼上,活动着手腕面色冷凝:“想跑?”

  洛无双勾起拳,两脚岔开,上前进攻。

  赫连真真大惊失色,险险一弯腰躲过洛无双的进攻,她赶忙向其他方向跑去,洛无双和燕岁桐自然在背后穷追不舍—

  只要赫连真真不往新洛城中搬救兵,燕岁桐就有信心凭借两人之力活捉了她。

  前后夹攻,赫连真真见入城不得,便假意放慢脚步而一下子被他们抓住,这让燕岁桐心里有些愣怔。

  他们没能和赫连真真交过手,不知道水浅王八多,西丹套路深。一抓到手,洛无双用身外罩衫上的腰带将人绑了起来,她捏着赫连真真的脸?:“还想跑?快说!林家的动荡究竟和你有什么关系?”

  赫连真真的确同唐凛联过手,只是在中途,唐凛撕毁条约,归顺了秦策一党,而林家的变故她的确不知。额头上贴的刀疤现在因为汗水的浸染滑落盖住了右眼,她强忍难受对洛无双道:“我不知道,你找错人了。”

  洛无双将一切的罪源都归结在赫连真真身上,一句不知道就把之前的一切都抹掉了吗?

  洛无双有些癫狂,抬手重重扇了赫连真真一巴掌,顺带把她脸上的假刀疤带掉,道:“你撒谎!”

  赫连真真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重叠的人影,微笑时嘴角裂开的疼痛让她意识到自己成了阶下囚。不过右眼的阻挡少了,她重新凝聚好气息,聚精会神地盯着洛无双,准备使用幻术。

  “别看她的眼睛!”

  太迟了,随着赫连真真几句话,洛无双与燕岁桐无一幸免。

  赫连真真再次逃跑,而当霍少谦带兵赶到,只看见两人晕倒在冰天雪地中。

  他赶忙命人从城中端来两盆冰水,直接浇在二人头上。一瞬间刺激,这才把两人从幻术梦境中唤醒。

  醒来后的洛无双和燕岁桐皆是泪流满面。

  幻梦之中,虚假的天地与人生,竟令人如此真实地体会痛苦和甜蜜。

  霍少谦有些无奈,俯身道:“没事吧。你们二人定力尚算稳固,若是定力极差之人,就是大罗神仙也叫不醒你们了。”

  平平常常一句调侃的话,却已经让洛无双红了眼。

  她梦到了林家,那些当初作为林家大小姐无忧无虑的日子。她实在是太想回到林家,回到母亲的怀抱之中,梦里也是一晌贪欢。

  霍少谦也大约能懂,他看穿了她的心思,无不感叹一句:“你与其没头苍蝇似的找原因,为何不直接问问林老爷子呢?”

  洛无双一愣,这才恍然大悟。

  的确是做了太久的局中人,她竟然忘记这么直截了当的方法。赶忙谢过霍少谦,她带着燕岁桐直奔萧家,而霍少谦自己则无奈叹息摇头,率领一小队人马继续向城外寻找赫连真真的下落。

  …………

  是夜,洛无双潜入府邸,去见自己的父亲。

  洛无双站在林老爷房间门口,望着窗户上烛火投影在纸窗上的影子,不自觉湿润了眼眶。

  父亲依旧喜爱夜间作画,只是脊背却比以往更加佝偻。

  她整理好心情,深吸一口气,食指关节叩门,“咚咚咚—”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下更显突兀。

  房中人咳嗽一声,唤:“川儿?进来吧。”

  哥哥……此刻他也不知如何了。

  洛无双低着头进了门,略微上前走了几步,同正在奋笔疾书的林老爷隔开些许距离,未语泪先流,出声便带着哭腔:“爹……”

  脆生生的一句,愣是让林老爷身形颤了颤。他手下笔杆陡歪,散了一片墨迹。

  一时无话。

  他抬头望向洛无双,尽可能地克制:“小姐莫非认错了人,进错了房,老夫不是你爹。”

  若不是,您为何手下发颤?

  洛无双以为林老爷还在气头上。

  她回想自己当初所做,根本不顾父母亲是否难过,一时悔不当初,膝盖一软,直接跪在青石地上。

  “爹,爹……思渺知错了!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不,就看在娘的面子上,您认了我吧。”

  林夫人似乎是林老爷的痛点。

  他僵硬转过身,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指尖发颤:“不孝女!”

  洛无双被打得跌倒在地,听着林父泣声:“你既然走了,既然走了!又何必再回来?!为了你,你哥哥连一辈子的幸福都不要了,你……喀喀喀。”

  由于情绪太激动,林老爷佝偻着身子猛地喘息,接着道:“你走吧,啊?走吧,林家你回不来了。”

  洛无双面色惨白,她哭得抽抽搭搭,挪过去抱住父亲大腿苦苦哀求:“爹,是我不好,你不要赶我走……我想你,我想哥哥,还有娘亲啊……”

  一句话,林懿颓唐后退。

  屋外有大风掀刮着窗子,洛无双惶恐睁大眼。她见父亲张了张嘴,好似在说:“你娘她,不在了。”

  不在了。

  —“她被沈家的人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短短的几个字却如晴天霹雳般击中洛无双的天灵盖,踉跄蹲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望着林老爷,喃喃道:“什么……”似又缓过神来,拼命摇头,拒绝接受这个事实,道,“不可能,不可能……爹,你在骗我对不对……”

  林懿心如死灰,到现在洛无双依旧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他一把推开哭泣的女儿:“你走吧。”

  洛无双久久沉浸在丧母之痛中,精神恍惚:“为何?连父亲都觉得我是多余之人了吗?”

  林父面上流露的不忍,几乎让洛无双有一瞬间认为,父亲要一把抱住她。然而不是,林懿只道:“走吧,渺儿。

  “走吧,你娘的心愿,便是你能安稳,现在的林家,你再回来,只是自寻死路啊!”

  “没了……什么都没了……”洛无双喃喃自语,她如同一架行尸走肉的躯体,仅能机械地向外运动,但是自己已经感受不到外界对自己的刺激了。

  至此,她富贵荣华的前半生便真正到头了。

  离开林老爷的房间,洛无双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远,冥冥中有一双手捂住洛无双的口鼻,将她掳到另一个房间去。同样温暖的橘黄色烛光,同样熟悉的林家常用熏香,洛无双良久才能适应刺眼的光。

  耳边传来的是大哥林净川的声音,依旧醇厚让人心头一颤:“思渺。”

  洛无双的清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不停地掉落,她红着眼眶:“大哥!大哥,我不是有意的……是我,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娘,娘她……”

  林净川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齿:“不!不是你!

  “思渺,你是娘最爱的女儿,她怎么会怪你?害死她的是沈氏!是一手遮天的沈家……”

  洛无双身子颤了颤:“可是……”

  林净川道出的话远比父亲更残忍。

  他说:“思渺,娘被他们抓走,是为了逼你出来。

  “娘把半卷《苍柏巡山图》送给你了,就在你的宝贝匣子里。”

  他说:“思渺……娘到最后,都没有告诉他们匣子在哪儿。”

  洛无双的脑中闪过包袱里那只漆红镜盒,心口却好似有万只蝼蚁在咬噬。

  林净川瘫坐在凳子上,捂住胸口不愿回忆过去,但他仍然要将自己憋藏许久的话向洛无双说清楚。

  “带走母亲的人是秦策。哥知道……你们可能有过几日情谊,思渺,你不必想什么复仇……只是以后你总是要防着他的。”

  他哑声笑了笑,捂住双眼。

  “他们总不会罢休,若是查下去—总会查出来的,所以,爹才出此下策……别再回来了,只当不认识我们,这是娘的心愿!”

  洛无双笑得有些艰难,她问:“哥……你和茶茶。”

  林净川闭上眼睛,痛苦哽声:“来世吧。”

  来世,到一个太平山河去,若有缘,我还去娶她。

  秦策。

  洛无双摊开手,这双手曾在悬崖边拉起那个人,千钧一发,自己用这双手救起他。

  是不是就在那时候,他们绑走了母亲?

  是不是就在那时候,秦策逼迫母亲说出《苍柏巡山图》的下落?

  是不是……若不是自己,天都愿他死在那天,死在悬崖之下。

  洛无双痛苦地埋下脸。

  何其讽刺,她还曾同秦策有过一段情谊,他隐忍的错爱,还曾让她愧疚不已。

  林净川缓过一阵,将窗推开,外头夜风寒凉。

  洛无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哥,我知道了。”

  林净川这才舒了一口气,万般不愿意再回忆,只是感慨:“父亲,他并非恨你,他只是无法面对……”

  无法面对妻子被害。

  亦无法让女儿回来送死,这个女儿还与仇人有一番似有似无的情谊。

  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扶起洛无双,道:“你回去,撕开包装锦盒的绸缎,在背面就是一副完整的《苍柏巡山图》……秦策为增加逼宫的筹码,已经杀红了眼。”

  便是心上人,他也不一定愿意放过了。

  这下一切都真相大白。

  父亲的冷若冰霜,只是为了遮掩悲恸,为了护住母亲最后的记挂……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所以,所以她出嫁那天,母亲抱着她哭了起来;所以林净川背起她,送到了一片逍遥的天地外。他们原以为唐门能护她周全,谁知她逃了。他们处心积虑地保护着她,拼尽全力要她远离这一切,她却冥顽不灵,甚至自往死路上送,去了稷下书院。

  洛无双从林家书房出来,在门前就看到了秦渊。他眼中是止不住的疼惜,不置可否,他一把将洛无双揽入怀中。

  “对不起。”秦渊的声音清浅,如羽毛般轻抚她的耳畔。她强忍在心头的酸楚,忽然就冒出来,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你不知我那日忍得辛苦—攀附皇恩的野丫头,天晓得我巴不得你攀附我,日日缠着,再不放手。”

  “可你还是推开了我。”洛无双嗡嗡地说着,像是想起那日这人的可恶,她一把推开人,气鼓鼓地吸着鼻。

  “唉。”一声轻叹,似是无法,他上前揉了一把她的碎发,这才道,“不让你来新洛,就是我隐隐察觉出不对……我暗自让人查探,这才知道林老爷的一番苦心安排。你可知,新洛大婚,一切都是冲你而来。”

  “我?”洛无双有些诧异。

  “是江南花舟后,沈氏寻到了前朝旧臣,问出了一则秘密。武宁帝当日战败,一路南下,藏下金山银山。他将两卷《苍柏巡山图》分开,一送稷下书院,一送江湖。为的便是引起纷争,伺机复国……可不久后,武宁朝彻底覆灭,武宁旧族也彻底失了消息。只这江山中觊觎宝藏的人,层出不穷罢了。”

  “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洛无双一双眼赤红,满面不解地问道。

  “因为—”秦渊耐着心思继续解释道,“你可知当日你父母为何忽然要将你嫁予唐门?是因为他们要换被唐门得到的半卷《苍柏巡山图》,献给沈家,才能让林家逃过一劫。”

  “是我,是我对不起爹娘。”说到这里,洛无双更为愧疚,秦渊却摇着头。

  “那你可知,为什么沈家一定要向林家要图?朝中一直盛传,林家有图,原本是无稽之谈,沈贵妃也不过借力打力。谁承想,前日寻到的前朝重臣终于揭开其中关窍,林夫人便是武宁帝嫡子明华太子最小的女儿。当日流传江湖的两卷图皆是假的,而真图一直在林夫人手中。”

  “什么?”洛无双震惊。

  “林夫人被沈贵妃抓走,却始终不肯说出那图的下落,竟……”秦渊有些说不下去,他再一次将洛无双揽入怀中,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才继续道,“那时,沈氏一脉全力搜查图卷下落,已经查到了当日的唐林联姻之上,林老爷为保你的安危和夫人苦心保下的图卷,这才有了假的林二小姐。沈氏多疑,故意大肆张罗林萧二家的婚事,为的就是一探林二小姐回家的虚实……大婚前一日我才知道这些,却没想霍子谦那个傻子竟带你自投罗网。我当时身上都是冷汗,既怕你身份被拆穿,又怕沈贵妃看出你我二人的情谊,对你不利……这才……唉,若我能早些洞察这些,兴许结果不会这样……对不起,无双。”

  原来,她从不曾被舍弃,她才是被大家保护得最好的人。

  纵然事情错综复杂,她却忽然在迷雾中找到了方向。秦渊一下下拍抚着怀中的人儿,许久之后,才道:“无双,朝堂巨变顷刻之间,我求你……求你一次好不好?离开这里,将一切都交给我。待我平定山河,十里红妆,我定亲自接你回来!”

  洛无双久久无语,看着不远处林净川房中的灯光,又看着秦渊眼中的担忧。

  她是软肋,束缚他们手脚的软肋,因为关心她,所以不容她有失。

  生平第一次,洛无双这样听话。她认真地点点头,然后踮着脚,在秦渊的眉心落下一吻。

  这一眉间吻便是约定。那夜之后,洛无双真的似云边月色般,带着所有人的心意,不知所终。

  上京,老皇帝在沈贵妃照料之下,病情不出所料加重。

  秦策和秦渊等皇子全都被召入宫中,而在进宫前夕,沈氏再也坐不住,招来秦策商议对策。

  秦策此刻也有些失魂落魄。

  他不是不想做皇帝,也不是疲于征战,只是那日在喜宴之上与洛无双一别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始终是忘不掉她。

  一心谋取国家大事,最初是为了沈家的荣光,为了自己的欲望,后来,却不过是因为想让洛无双能够在秦渊之外看到自己的存在。

  可即便是走到现在的位置,洛无双也丝毫没有对自己有什么改观,反而更加厌恶了。

  而自己手里攥着的也不再是剑柄刀把,而是一条条鲜血淋漓的人命。

  当日他绑林夫人,是想让洛无双来找自己……

  当沈贵妃的手下带走林母,秦策心底有一瞬惊慌。

  他怕什么呢?怕洛无双的憎恨,还是他们从此再不可能了?

  他明知道的不是吗。

  室内的熏香浓得让人作呕。那些味道,依旧按照宫中旧制散开,那是沈家特制的压制蛊人的解药。其实有某一刻,他曾受够了这样的牵制—在那个清凉如水的月夜,他告诉她那个秘密的时候,他其实怀揣私心。

  他甚至隐隐希望,有一日她能将这个秘密公布于天下,那时对他而言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只是他的女孩从不曾背弃他们之间的誓约,从不曾透露分毫他的秘密。

  他是何其有幸,又是何其不幸。

  正红的朱漆大门顶悬黑色的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天下太平”四个大字。大殿四周装饰着奇异的花朵,洁白,骨瓷样泛出半透明的光泽,花瓣顶端是一圈深浅不一的紫色,给紧张的局势平添几分萧瑟。

  天下太平,何其可笑,而白花蕊亦如惨白骷髅。

  沈贵妃端坐在榻上,看到秦策进了殿门,便急不可耐地拉他同坐,喜上眉梢道:“策儿,我的儿,你那便宜父皇就差一口气了,我们沈家,不日便可真正坐拥整个江山!”

  秦策木然点头。

  面前女人依旧在眉飞色舞,她道:“到时,我们来个里外夹击,直捣黄龙!”

  香炉一捧灰无声落下。

  秦策张了张口:“母妃……儿臣有一事相求。”

  沈贵妃完全沉醉在自己即将坐上太后之位,成为这个燕冀国最尊贵的女人的幻想之中,根本无暇在意秦策的神色,下意识地问:“何事?”

  秦策直挺挺一跪,额首叩低,眼神炙热而坦诚:“儿臣想娶洛无双为妻。”

  沈贵妃了然点头。

  作为他的姨母,自然知道他存什么心思,只冷哼一声,甩手丢下珊瑚串珠:“你给本宫住口!”

  红珠落地,滚在秦策面前。

  早知如此。

  他不敢强逼,只解释?:“儿臣……儿臣只求一个人罢了,您放过她……策儿什么都愿意做!”

  他越是说得信誓旦旦,沈贵妃就越是觉得荒唐、不可理喻。这是她一手拉扯起的人,是江山未来的君主,他现在说他所做的这一切只为一个女人?!

  可笑!

  秦策不肯起身,沈贵妃亦恼恨,劈手一掀,端起滚烫的茶杯尽数扔在地上。茶水溅了秦策一身,他依旧未吭一声。

  “策儿,好男儿志在四方!

  “你为了一个女人就这般作践自己,你可对得起沈家对你的栽培?对得起姨母的心?”

  地上的秦策肩头一震。

  “母妃……到底是为我,还是为沈家?策儿,难道不从来就只是你填充欲望沟壑的一个傀儡吗?”

  满室靡香皆苦。

  这一天,沈贵妃反复梦到了这一时刻,秦策亲口说出了所有隐藏的不满。沈贵妃气得抚着胸口,连说了几个“好”字,猝然发笑:“来人!二殿下抱恙不适,即日送回封地,无召不得来见本宫!”

  一个秦策倒下去了,自然有千百个秦策争着抢着要上来。沈贵妃顾不上,随便找了一个沈家的公子来坐镇新洛城,假借西丹人攻城之名,大举挥兵反击新洛,清扫秦渊的势力。

  可此刻皇帝随时可能驾崩。秦渊人已经在京师了,分身不能,他无暇顾及损失的惨重,只派了霍少谦等人率领从京城调集的兵马,马上到达新洛。

  眼看着天下大乱,在帝寝中,却依旧没有留下诏书的迹象。

  而沈贵妃的爪牙却步步紧逼,整个京师犹如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朝野大乱,诸王争势,秦策与秦渊两派的人马各自占据朝政要位,互不相让。等秦渊带着退位诏书回到新洛城时,已经失去先机。城中封锁,秦渊等人只能在城外扎寨。

  一连半月,连天烽火,民不聊生。

  无人知道究竟党争走到哪步田地,因为一切都估算不了。沈贵妃因秦策临阵却步,退而立自己的小儿子秦简为君。

  她干脆定都城新洛,并以洛无双性命为威胁,要秦策称摄政王,掌管军机大事辅佐幼弟。

  而此时的新洛根本就是龙潭虎穴。

  次月中旬,阴雨一落十日,落得人心如浮萍难定。

  秦渊的大军兵临城下,以“清君侧,剿乱党”为名,挥旗与秦策开战。而同一时间,霍少谦曲线救国,在扫清江南势力,坐镇长江以南大部分区域后,他的亮银枪终日所指,便是新洛宫中一干人的项上人头。

  军行半路,霍少谦发觉,赫连真真一直在暗中追着自己。

  因拿不准这个老对手究竟打了什么算盘,他走走停停,试探出手,目的就是逼迫赫连真真同自己火拼,但发现对方似乎真的没有要与他交手的打算。

  最后一片驿道关口,天色昏暗。

  霍少谦将军旗一拉立在地上,冲不远处的赫连真真喊道:“你……你究竟要追到几时?!”

  不远处的树后果然挪出一道娉婷玉影,期期艾艾地道:“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霍少谦疑心有诈,十分谨慎地问道:“你如何与我们一起?”

  赫连真真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凌然生威。较以往不同,她一头青丝梳成华髻,更像个中原女人,只是姿容天生华贵。

  她走近些,轻笑?:“你我二人一个霍家神将,一个西丹战神,倘若联手,无米之炊也可为。况且,这江山如今乱成如此,你不反天下,天下就会反你。

  “不如我们一起起事,割据一方。进一步,可以图天下,退一步,也能做你好兄弟秦渊的强援。”

  她说的没有半点不妥,只是太过轻易了。

  霍少谦提高十二万分的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倘若是谈个小小的联手,自然没必要穿得如此花里花哨。

  可惜,赫连真真实在不知道他的心思。今日她穿了一身莲藕色粉纱裙,正是在西丹最日常的装扮—她也知,这是从军,无须打扮,此次联合正是各取所需。但不知怎的,站在镜子前的她就想扮成漂亮姑娘,最好让他看着眼底一亮。

  她略一沉吟,接着道:“就算是最差的情况,也可以在一方战火不利时保你妹妹霍雨萌的平安。我西丹大军是有野心,也绝不是乘人之危的鼠辈。”

  雨萌。

  这两个字,真说到霍少谦心中。

  霍少谦的戒备卸下大半,只是心里仍有些难以理解:明明好处是自己占大多数,怎么她却兴冲冲地主动相邀?

  莫非……莫非她有意与燕冀二分天下?

  说起来,这西丹公主赫连真真并不怎么难理解。她看上了眼前的霍少谦,根据西丹人的习惯,敢爱敢恨才不负韶华一场。

  世事洞察皆学问。

  霍少谦惊异于赫连真真的全局观,不由得问:“为什么你可以看得如此清透,不为局势所影响?”

  被夸的赫连真真有些害羞,笑称:“因为我是西丹公主啊。”

  就这样,两队人马由对峙走向合并联手。

  夜晚驻扎,霍少谦难得有兴致地同赫连真真聊天。

  久雨之后的天空有十分朗月,赫连真真却丢了一坛酒在霍少谦怀里,自己捧一坛,拔掉红布塞,对他说:“喝吧。”

  霍少谦捧着酒,露出久违的颇带少年气的困惑神色。

  赫连真真笑道:“这是西丹国一绝的屠康酒,喝了能解百忧,就算是感谢你我多次交锋,你却不对我痛下杀手的回礼吧…”

  说罢,赫连真真掀开酒坛,咕嘟咕嘟猛灌几口,借此证明酒中无毒。

  霍少谦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对赫连真真从来就没有过同情。

  可以说,她一个女子,能逃脱全凭自己本事。

  霍少谦知道,赫连真真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战前最后消遣,借此找个喝酒的由头罢了。

  他们肩搭肩躺着,望着那月亮。赫连真真战甲之下的肩膀,竟然还是十分柔软,她似沉醉在回忆中坦言:“你知道吗……”

  霍少谦微侧过脸,这是个极好的故事开头。

  “我出生那天,满天紫星。国师对父王说我是妖星,要将我杀了……可母亲紧紧护住我,她愿意以命换命,我就这样活了下来。

  “二十载,整整二十载啊,我忍辱负重,学习幻术……我保护西丹国疆土、护王臣百姓、护父王率土……二十载来,一次也没停歇过。”

  霍少谦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一瞬间,竟有些于心不忍。

  他从没想过一个女孩子竟然活得比男人还心酸。

  同是天涯沦落人,霍少谦仰头也灌了许多酒,入口绵长,后劲火辣,只一口便知是边牧人的口味。

  见他饮酒,赫连真真莫名感到开心。她抬手一指,对着遥远天际最亮的一颗星比画:“告诉你,在认识你之前,我最恨的就是中原男人!

  “我啊,总觉得他们阴险狡诈,不念恩情,不忠妻子……个个都是陈世美!”

  霍少谦一乐,揶揄她?:“哟,没想到西丹公主还能知道陈世美,不容易。”

  赫连真真脸红得有些不自然,俏皮地翻了个白眼轻松掩饰过去?:“那有什么!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啊!”

  风将醺然的酒意,在荒野夜幕下吹得泼开。

  霍少谦看着她的眼神有些飘忽。

  他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她被风吹乱的乌黑的头发,但他没有动作。他望见了远处兵营的火,那是此刻烧在整个乱世间的火。

  乱世需要的是两个将军,而不是一对爱侣。

  “霍少谦。”

  他听到女子叫他,带着一种异邦口音。

  赫连真真重新回到自己的思绪中,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一字一句道:“但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喝到至满,又说到情动,纵是再豪放的姑娘也有些害羞的情愫。

  赫连真真的眼睛瞟到其他地方,小声地说?:“我……我偷了你的虎符,你却还愿意答应我之前的要求,不伤害我,甚至有了危险,在第一时间护着我。

  “光是这样,你便是个好人。”

  霍少谦从来没有被一个女孩这般夸过,尽管是无心之举,但被人记住总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

  他有些羞赧地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像鹅毛似的,飘飘荡荡落到女子心口。

  赫连真真大胆地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左心房的位置,道:“这里,现在都是你。”

  霍少谦哪里见过这么大胆的姑娘?

  他一时清醒过来,想抽手却被她死死地抓住,不知说些什么好。

  见状,赫连真真也只是轻笑出声,放了局促不安的他,似感叹:“胆小的男人。”

  时局!时局不可!

  霍少谦实在觉得此刻是自己这辈子最不爷们的时刻。

  习武之人怎能妄议儿女情长,他板起脸来严肃道:“我们……只是一盏酒的朋友,来日战场相见,我定不会因此手软的!”

  ……傻小子。

  赫连真真也被他假正经的样子逗笑,只是心底有些酸涩,是酒意吗?她强忍泪花,嘴角上扬,尽量摆出不在乎的姿态,道:“好,来日兵戎相见,你霍少谦依旧是我最尊重的敌人。”

  霍少谦也不矫情,两人月下,拿着酒坛一人一口,一时无话。霍少谦酒量浅,再加上屠康酒是西丹国贡酒,百里飘香,素来有一醉天下人的美名。

  霍少谦已经隐隐约约有了醉意,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赫连真真只听到一声闷响,再转眼就是倒在自己腿上不省人事的霍少谦,晶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落在他脸上。她俯下身子,在他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道:“愚笨的男人。”

  愚蠢的……自己。

  翌日天明,两方的大军整装出发。

  霍家军和西丹大军联手,同秦渊的军队一道合力攻打新洛,新洛守军节节败退,沈贵妃怒而不发,严令关闭城门。

  三道城门接连失防,贵妃震怒,请来摄政王一同商议对策。

  “策儿,我们该如何是好?”沈贵妃从军队中归来,没了在外人面前色厉内荏逞强的样子,朱钗凌乱,一时间竟憔悴了许多。

  秦策无话可说。

  虽是被迫而来,但面对这个自小带着自己的女人,他终是不忍。他用手轻轻撩起她额间的散落的白发,缓声道:“母妃,不如就……投降了吧。”

  “啪”的一声脆响,沈氏打掉秦策正欲帮自己正发冠的手,眼窝里露出两只空洞的眼睛,胸口猛烈喘息,厉声尖叫:“笑话!你让我投降?

  “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和简儿?现在稍有阻塞,你就让我投降?你让我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姐姐……”

  是了,他那不得宠的母亲。若说天底下还有什么沈贵妃真心爱重的,便是自己的长姐了。

  他的双手按在姨母肩上,沉稳有力,好生哄道:“母妃,歇息吧,等你一觉醒来,什么都恢复原状了。你依旧住在高高的大殿里同我母亲说话,我和简儿过会便去找你们用晚膳可好……”

  他在茶中下了点东西,沈贵妃的神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听完这番话,她的眼神瞬间燃起了希望的光,如稚子一般,将信将疑道:“可是真的?”

  秦策闭着眼狠狠点头,眼泪顺着侧脸掉落在尘埃里,悄无声息。

  “那你可要记得你说过的话哦,我找姐姐说一会儿话,一会儿就睡着了。”

  秦策用尚且温热的手摸着她消瘦的脸颊,勉强撑着笑道:“是啊,快歇下去吧,姨母……”

  他一面劝慰,一面朝殿外大喊:“江嬷嬷!快扶太后下去歇息。”

  门外一个妇人模样的宫人小步快走,左手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亦同样泪流满面:“公子!您何必如此……”

  他无力地挥挥手,转身不再看她,声音带着疲惫:“快走吧,往后余生就拜托你把简儿抚养成人了。切记……不要告诉他自己的身世。”

  这里的一切,就当作梦一场吧。

  那妇人哽咽应允,带着沈贵妃同小皇子秦简快速从密道离开。

  外面大军厮杀震天。

  大殿之上,秦策身着摄政王的红袍坐在龙椅上。

  这一刻,他才清醒地意识到—

  原来耗尽所有大好年华所争夺得到的,不过是这样一把冰凉、梆硬的椅子。

  留守的宫人全都逃命去了,偌大的宫殿只有他一个人,与殿外亮如白昼的火光,

  他在等待,等待索命者的来访。

  秦策小时候一直不懂,为什么自己要被练蛊,为什么要被一次次蛊毒发作折磨,为什么要写自己不喜欢的字,为什么要日夜不停练功?

  他不懂沈家的门楣与他何关,不懂亡母的心愿与他何关,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可是时至今日,他忽然就懂了,像是沈家人骨血里的孤注一掷,他忽然想计较一次,他也想试一试破釜沉舟的滋味。

  缓缓地,由远及近,秦渊大军的铁蹄已经清晰可测。他的血液却丝毫没有澎湃回暖的迹象,反而越发冰冷,如同这龙椅一样。

  秦渊穿着银戈金缕衣,摩擦着关节处的献合金甲胄,挠得人心里痒痒的。他摘下头盔,露出立体的五官,长枪斜指殿上之人。

  “二哥。”他扬眉道,“你败了。”

  “败?”

  秦策似是惶惑一抬眼,眼神突然凶狠起来,大叫:“我如今坐在这儿!你说我败了!”

  霍少谦上前一步,掏出皇帝临终旨意扔在他面前,道:“捡起来好好看看,谁才是天下真正的九五之尊。”

  秦策不屑冷哼。

  他不愿低头,肩膀却不停地颤抖,暴露了他此时内心的恐惧。他呼吸急促,额头上似乎有汗,道:“不……不会的!我……我们就一起到父王那里去问问,可好?”

  不对!

  秦策转动龙椅上的旋钮,整个宫殿都被木门封死,根本无处可逃。

  “秦策,你疯了!把门打开!”

  秦渊剑锋上挑,轻而易举地将秦策从龙椅上甩了下来,到处摸索开门的机关。

  不知动了哪个开关,一支火箭直直地冲向秦渊的后背,眼看就要击中了。

  此时,殿外霍少谦正破门而入,他不加犹豫,飞身就要替他用身体挡下这一箭,可另一个身影却比他快一步!

  霍少谦大叫:“真真!”

  可惜为时已晚。

  飞出的箭头直直插入她的胸腔,她如一只孤雁,重重地坠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霍少谦手忙脚乱上前,拍灭带血火星,把赫连真真紧紧地拥入怀中:“你怎么这么傻?你这是做什么?!”

  此刻的赫连真真已经失掉三魂六魄,只剩最后一口气。她半阖着眼,努力想看清眼前的霍少谦,泛白的嘴唇用力地蠕动,微笑着说?:“我……不想让你死……”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这样!”

  我不需要你的温柔、关注,你舍身为我……你明知道,明知道……

  赫连真真望着他,那唇口真软,可惜她就算趁他酒醉,也只敢偷着吻。

  她吃力拽住霍少谦,断断续续:“你……你可曾喜……”

  “喜欢我”三个字尚未说出口,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就跌落下去。

  霍少谦紧紧拥住她,最终吻了上去。

  喜欢的。

  我如何能不喜欢?你在烽火狼烟里与我送行,为我披甲,你做的那些,不就是要我这样说?

  “你真是……”

  缠绵冰凉的血腥气味在唇齿荡开。

  这是赫连真真在这个世上留给他最后的念想,而那晚他亦没有真正睡着,他记得那个带着酒香的吻,只是今后,都无法再喝那种酒了。

  皇座之上,秦策的胸口被秦渊贯穿,已然时日无多。

  他到底不肯打开殿门,只一味低念着“父皇”“母妃”,而许多带火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顷刻之间,房梁倒塌,红柱毁半。

  滔天大火烧了大半个宫殿。

  秦渊捂住嘴鼻冲下殿,霍少谦抱着赫连真真纹丝不动。秦渊低骂一声,被烟雾呛得无法直身。在这一刻,秦渊突然好想见到洛无双。

  再见一面,再死也好。

  火烟熏人眼,不少烟雾冲入他的鼻腔,猛烈咳嗽间,他似乎看到自己的军队已然突破大殿上的木门,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正是他日思夜想的脸庞。

  许多人的声音如浮世绘般在他脑海中闪现。

  “来人啊……救火啊……”

  “秦渊,你若不醒,我就与你死在一处……”

  意识模糊时,秦渊只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凑上来,覆在他的唇上。

  纵是火势漫天,都不如这一瞬,灼热地落于心上。

  我自然是要醒来的,醒来看着湖光山色,看着世间最好的你。

  尾声

  新洛城外,这一夜无人入眠,战火纷飞。

  一月后,秦澄押解着大批金银珠宝,回到安都城。

  天下最终易主,新皇即位。秦渡坐在皇座上,承八方来朝。

  新朝起始,为感旧部,皇家点将封侯:燕岁桐、唐凛、霍少谦等人赫然在册……其中唐凛虽有奖赏,却因之前的种种不法行为,又被扣押待审,秦渡治下的新朝,即使是江湖人士,也不允许肆意妄为。

  纵然是死去的秦策,也有追封。

  而那被天下争逐的《苍柏巡山图》,据说葬于火中,世无可寻。

  新洛城外。

  刚挖空珠宝的山谷里,一处幽静地,小茅屋下,坐着一对青年男女。

  秦渊正在为洛无双画眉。

  依旧是山花烂漫的日子,洛无双巧目盼兮。如今她已梳了妇人发髻,半扬着脸,一派笑意明媚:“好好画,否则我可不饶你。”

  “是是。”

  秦渊满脸宠溺,一把将洛无双搂在怀里,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秦夫人。”

  那日醒时所见,幸不是孟婆鬼面,而是娇妻梨花带雨的小脸。在大火之中、劫后余生后,他才真正认清自己的心思。

  他原以为他身在皇家,此生必定尽责为民。可那一场火,终于将他烧得明白,江山再好,哪里比得上她的一颦一笑。

  她是自由的鸟儿,那他为她卸去一身荣耀又何妨?这江山没了他秦渊,不是还有秦渡?还有秦澄,还有……秦氏一族的万千儿郎。

  只要在位者贤明仁德,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离宫之前,洛无双问他:“你真不悔?秦渊,那些你都不要了?”

  是了。

  他都不要。

  大好江山不要,万千美人也不要。

  秦渊此生—

  只要一个美人思渺,只要一个公子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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