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玉茗正在操作轧米机，工厂是几乎密闭的环境，机器一开动，不久后里头的工人都会大汗淋漓。

　　此时有另一个女工跑了过来：“玉茗，厂门外有个人说来找你！”

　　玉茗眨了眨眼：“找我，谁呀？”

　　那姑娘笑了笑：“我不认识呀，挺帅的一男，听起来像是岭头村口音，应该是你的老乡吧！”

　　“我老乡，男的？”玉茗疑惑地歪着脑袋。

　　然后她向组长报告后，便往厂外走去，远远的她就看见门卫旁那个挺拔清瘦的身影，如此熟悉。玉茗顿了一下脚步，心却越跳越快。

　　“不会吧！”玉茗喃喃道，远方那个身影似乎也发现了她，兴奋地抬起手朝她招着。

　　玉茗听见他用熟悉的嗓音喊着自己的名字后，也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就朝他跑了过去。

　　“你咋来了？”玉茗喘了喘气，惊喜地问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人。

　　“每月我要去医疗站取药，等到这天了，我就寻机会过来看看你。”

　　“干吗还特地绕路来看我，我都快放假了，到时不就能见面了。”

　　“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啥时候能回来，建国哥也不清楚，跟我说很可能要一个月，那有些……太久了，我没法等下去了。”

　　玉茗瞥一眼似在看戏的门卫，拉着梁秋衍往外走远一些：“你那么着急找我干吗呢？”

　　“你是不是还在上班？”梁秋衍紧张地往厂房内瞧了一眼：“我看你额头上都是汗。”

　　“是吗？”玉茗用手摸了摸额头，梁秋衍忙掏出自己的手绢，想上手却又迟疑地顿了一下。

　　玉茗见此，看着他有些发红的耳尖，突然想大胆一会：“你有手帕呀，刚好我手还脏着，你能帮我擦擦吗？”

　　梁秋衍一愣，喉头滚动了下：“可以，你不介意就好。”

　　他小心翼翼地捻着手帕，仔细地给玉茗擦拭脸上的薄汗，手下根本不敢用力，仿佛在擦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玉茗看着他涨红的脸颊，有些欢喜：“我还没下工，不过也快了，你着急走吗？不急的话，要不你再在门卫那屋等我一会，待会我跟你一起吃饭。”

　　“啊，我不急，我等你！”梁秋衍急急回复道：“我也带了吃的给你，中午咱们一起吃！”

　　玉茗来这也十几天了，性格直爽，也跟厂里的人打成一片，便和门卫大大方方说明了情况。

　　门卫大叔也同意让梁秋衍留在屋里，还笑吟吟问了句：“玉茗妹子，早听说你有对象了，就是这个小伙子吧！”

　　梁秋衍听后呆了一下，然后一脸期待地望向玉茗，玉茗也没想到这厂里的人都比她更直爽。

　　她有些羞赧，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立刻说：“那他就交给你了，我先回去工作了。”

　　玉茗头也不回地往厂房里跑进去，她都快羞死了，今天意外看到他出现后，她心里真的乐开花了，都少了平日的矜持。

　　终于等到中午下工，玉茗没有去饭堂，又跑到门卫大叔那，将被大叔调侃得面红耳赤的梁秋衍领走了。

　　他俩并肩坐在一棵大榕树下，梁秋衍拿出一包用麻布包裹的岭头村特产萝卜糕：

　　“村里已经有很多人开始做萝卜糕了，我听玉婵说你每年这时候就很喜欢吃这东西，我就拿了好几个想让你尝尝。”

　　玉茗惊喜地看着裹得丑丑的萝卜糕：“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是因为太丑了吧！”梁秋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确实不好看，但味道才是最重要嘛！”说完，玉茗便拿起一块萝卜糕往嘴里送。

　　“咋样？”梁秋衍局促地看着她：“是不是有些冷有些硬了？难吃就吐出来，我带你去吃其他东西。”

　　“我觉得很好吃，你可不能拿走！”玉茗咀嚼着，用护食的眼神地盯着梁秋衍。

　　梁秋衍望着玉茗明亮的双眸，一下开怀地笑出来。

　　“你那么着急来找我，不会是为了给我送这一袋萝卜糕吧？”

　　梁秋衍沉默了一会，然后有些委屈地说道：“你那天……没有跟我道别就走了。”

　　“我……我来不及嘛。”

　　“我是下午上工的时候，遇上了承龙哥，他才提起你那天下午就出发去碾米厂了。

　　他还以为我早就知道了，我跑去你家时，家里只有你阿公一人，他说你已经走了。”

　　“哎哟，我不让阿婵帮我传话了吗？”玉茗想起自己当时让玉婵传的话，不由脸红：“她……传给你了吧！”

　　“她传了，我不愿意等，所以我来找你了。”梁秋衍郑重地说道。

　　玉茗感觉自己的头皮都麻了一下，她再次无法承受住梁秋衍眼中满满的深情，原来，他爱一个人会是这副模样。

　　这会轮到她脸红了，立马扭头啃手里的萝卜糕，就怕被梁秋衍继续盯着看。

　　“我大部分药理知识都是跟我外公学的，早些年我外公因为一些事情被批，我父母被捕，后来又遇上南津闹饥荒。

　　本来就破败的家庭又粮食紧缺，我外公为了不让我和妹妹受饿，经常用米糠或者压碎的玉米穗，

　　加上杏树叶子晒干后放入面粉中，再混合磨成粉的樟树树皮，给我俩煮成相当粗糙的麦片粥。

　　其实挺难下咽的，但也是这难以下咽的吃食，让我们度过了那个饿殍遍地的秋冬。“

　　玉茗吃惊地望向梁秋衍，梁秋衍依旧温柔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可我外公却没能熬过那个秋冬，他病得太厉害了，但又没有良好的医疗条件，医者，不能自医。”梁秋衍继续叙道：

　　“这是至今我人生中最大的阴影。玉茗，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觉得该让你了解一个真正的我。

　　了解一个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高尚，可能一世都难以翻身，心里还带着怨的梁秋衍，我怕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样的我，会后悔。”

　　玉茗沉默了一会，泪花闪动：“是我爸对你说了什么吗？”

　　“国光叔并没有对我说什么，他也没阻止玉贵和玉婵跟我交流。

　　但我可能已经培养出那种敏锐了，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抵触，我问了玉婵，虽然她很努力，但实在不擅长掩饰。”

　　玉茗攥紧了手里的萝卜糕：“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梁秋衍笑了一下：“你之前捡到我的书，让玉贵还回我时，应该在书页里夹了一枚书签，我认出来了，是杏树的叶子。”

　　玉茗不解地望着他，突然联想到他前面提到为了熬过饥荒，外公给他们做的麦片粥，睁大了眼睛。

　　不会自己的一时贴心，竟又让他想起最大的阴影？

　　“那片杏叶书签，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公，但也是从那一刻起，原来无比沉重的阴影，似乎也没那么难以面对。

　　我甚至很迷信地觉得，你是上天夺走我外公后，实在怜悯我，送下来陪伴我的人。

　　所以，只要你愿意，我不会太在意你父母现在对我的不满，我会努力爱护你，努力让你家人慢慢认可我。

　　倘若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但我仍然会用一辈子默默爱护你，并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其实，梁秋衍的意思很明显了，无论玉茗对他的回应是哪个，他都会爱着她，只是声张和不声张的区别罢了。

　　玉茗也没想到一枚书签，能对梁秋衍影响那么大。

　　上一世她也塞进了这枚书签，但上一世的梁秋衍却没有接受她归还的书籍，便也永远不可能发现这枚书签。

　　念及此，玉茗突然觉得有种可怕的宿命感。

　　“梁秋衍，假如你没收下玉贵还你的书，没发现书签，你还会爱护我吗？”

　　梁秋衍愣了一下：“假如？没有书签，我也应该还是会爱你的……这是注定的吧！”

　　“不是注定的，你明明前世……”玉茗一下无语凝噎了，她总不能说前世的梁秋衍可没爱上自己。

　　“玉茗，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如果是害怕我，我会离你远远的。”梁秋衍黯然说道。

　　玉茗听见他说会离自己远远的，一下眉头就皱起来，她揪着梁秋衍的衣袖：“不准走！”

　　梁秋衍被玉茗的举动惊住了，看着她不甘心的模样，心里倒有些开心：“好，我不走，只要你需要，我一直在。”

　　玉茗一下就扎进梁秋衍怀里，这更加让他惊慌了，玉茗还真是……非常大胆。

　　但比起礼数，梁秋衍还是更关心玉茗的情绪，她明显非常不安，梁秋衍便一遍遍温柔地安抚她，直至工厂又到了上工的点，两人才分开。

　　玉茗目送梁秋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着，心里有些复杂，她既然得到这个重生机会，她本身就是变数，何必过分纠结梁秋衍两世的区别呢？

　　她只知道，这一世的梁秋衍，很爱她，她也仍然在乎着梁秋衍，那就别再让自己留下遗憾。

　　往后数年，玉茗在工厂里工作表现越来越好，还成了工人积极分子，确实挣到了应得的票子，让玉贵和玉婵都上了学堂，还给家里添了猪。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辛勤换回来的，家里的境况越来越好，老人小孩的营养也能保证上了。

　　当然她答应过杨国光的事情也保证得很好，在梁秋衍家庭平反之前，绝不与他处对象。

　　那天梁秋衍给她送萝卜糕，她知道了梁秋衍早明白了杨国光对他的避而远之后，便将这个保证内容坦诚告诉了梁秋衍。

　　梁秋衍虽然心里有些难过，但玉茗跟他表明了自己会一直等到梁秋衍一家恢复清白的那一天。

　　他对玉茗的决心非常震惊，连他都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翻身之日，但玉茗对他俩的未来却很乐观。

　　虽然不能真正跟玉茗处对象，但玉茗本来也忙着去碾米厂打工，一个月都很难在岭头村里见到她，倒也无妨了。

　　只要彼此清楚心里都有对方便一切都好，当然除了玉婵会替他俩在岭头村里传口讯以外，梁秋衍还会时不时跑到岭尾去找玉茗。

　　给她捎吃的，捎一些日常备用药，捎一些玉茗家人的近况和其他趣事。

　　虽然玉茗挺胆大，爱亲近梁秋衍逗他，但梁秋衍谨记着玉茗对杨父的承诺，跟玉茗一直像个朋友一般地相处。

　　毕竟他认为，情人本来就是最要好的朋友。

　　村里人发现梁秋衍变得越来越开朗，甚至会说一些幽默的段子。虽然没有高考重启的消息，但他比从前更努力学习充电。

　　当然，他也更频繁到杨国光夫妇面前刷存在感，玉茗不在村里，杨国光对梁秋衍接近他们倒也没多大反感。

　　当他发现梁秋衍非常讨添旺公喜欢，家里其他人也都对梁秋衍的好感度越来越高时，他自己也已经不由自主认同了梁秋衍的人格魅力。

　　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更诚恳，更乐观。

　　一九七七年，对梁秋衍而言发生了两件大事，高考制度又重新恢复了，还有，他家作为冤案受难群体一员被列入了待平反行列。

　　梁秋衍对此无比振奋，当日更是立马跑去岭尾碾米厂找玉茗，想第一时间跟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玉茗听见后也非常振奋，三年，终于等到了这天，上一世的重要时刻一一复现了，但是，那个白衣女孩也会复现吗？她到底是谁？

　　但梁秋衍一脸高兴的模样，玉茗根本没有看出他会变心的迹象，也许那个白衣女孩也不会再出现？

　　玉茗向工厂告假后，跟梁秋衍一同回到岭头村，两人当日就跟杨国光他们汇报了这两个好消息。

　　杨国光和秦桂香看着两个年轻人四眼期待的模样，就知道他们到如今仍然喜欢着对方。

　　他们也早有预料了，毕竟自己的大女儿三年了一直单着不相亲，不就是在等这一天吗？

　　但已经洗脱污名的梁秋衍，确实是他们最中意的夫婿人选，更别说他读书确实厉害，高考恢复了，他的优势就更大了。

　　除了杨国光和秦桂香，家里其他人都是一直支持着两人的感情，而此时，杨国光和秦桂香也放心将玉茗交给梁秋衍了。

　　虽然两人正式处对象了，但玉茗却一直没打算要结婚，梁秋衍也想着等他高考取到好成绩后，更有资格迎娶玉茗。

　　但玉茗没考虑这个，她只是想等到原定白衣女子来接梁秋衍回去的那一天，她还是想让梁秋衍能有选择权。

　　她不希望两个人的感情里存在第三人的影子。

　　过了一年，终于到了那一天，那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子如约而至，但玉茗此时也有能力买到跟女孩身上一样纯白的衣物了。

　　梁秋衍却仍然在白裙女孩流泪扑向他时，紧紧回抱了对方。

　　当玉茗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如死灰时，梁秋衍还拉着女孩走到自己跟前，兴奋地说：“玉茗，这是我妹秋翊！她能回来找我了，说明梁家已经被平反了！”

　　妹妹！玉茗目瞪口呆，确实，梁秋衍从前在讲外公给他做麦片粥的故事时，提到过他有个妹妹……

　　妹妹来了，梁秋衍也没有如上一世那般，当天就离开了岭头村。

　　而是让他妹妹也留下来，在筹办一段时间后，先以岭头村的习俗跟玉茗办完了婚事，全村喜气洋洋闹了几天。

　　梁秋衍的父母也回到南津了，但长期关押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不能奔赴岭头村参加婚礼，梁秋衍便打算以后带玉茗回南津，再按他老家的习俗办婚事。

　　玉茗躺在床上，看着一旁酣睡的梁秋衍，恍如隔世。

　　她轻轻地勾了勾梁秋衍的五官轮廓，也如他一般甜蜜地入睡了。

　　梦里，却看见，原来上一世，她在梁秋衍离开岭头村后，倔强拒绝了不少上门求亲的男子。

　　其中一个她早就忘了姓名的老实男人，认为她伤了自己的自尊心，便到处散播了她的谣言。

　　而梁秋衍，他回到南津，过了一段时间后，如愿通过考试成为八十八所重点大学计划中的重点培养对象之一。

　　他其实有想过要回岭头村一趟。其实他心里还记得，那个为他捡回书，却被他冷漠推拒的姑娘。

　　他跟妹妹离开时，其实也远远看见她，她脸上带些错愕和落寞，梁秋衍总觉得他该回去对她说些什么，但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任由车子远去。

　　他安顿好后，确实想过要回去的，只是那时他恰好又获得了赴海外留学深造的机会，他很珍惜这次机会，并忙于准备，便任由自己忽略了原本的想法。

　　他在国外学习很用功，期间还做出无数令人称羡的研究成果，他在海外留学许多年，得到众人赏识，但拒绝了高薪回到了祖国。

　　因为那时的祖国还在发展期，是祖国让他拥有海外深造的机会，梁秋衍想要以自己的知识回报祖国。

　　他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地推动国家医疗事业疾速前进，生活上却一直是孤家寡人。

　　除了是因为过于在意事业，还是因为午夜梦回，他总能回忆起，那张原本明媚的脸上挂满的哀伤。

　　为了解开心结，在他终于能缓下脚步时，梁秋衍决定要回岭头村，或许见见当年那个姑娘。

　　却得知她已经在务农时因故去世了，还发现她短暂的一生，只留下了与他有关的谣言，还有一堆他曾经拥有过的书。